浪奔,浪流,萬裡滔滔江水永不休。淘盡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在租界勢力與黑幫勢力交織的舊上海,生存是無盡的惡浪險灘。來上海灘闖蕩的人心裡必備三張圖:上海地圖、租界勢力圖、黑幫勢力圖。此等背景下,暗語自不可少。
「先桑儂去阿里的?」(先生你去哪裡?)
「阿拉上半齋菜館。」(我去半齋菜館。)
「先桑,儂不曉得現在叫老半齋啦。」(先生,你不知道現在改名老半齋了。)
「哦,那我曉得啦。」(哦,那我知道了。)
這在對暗號嗎?
如果是,那必定是低端幫派所為。日內瓦公約都不保護的間諜肯定不會用,嗶嗶這麼長時間,很危險。他們會採用更簡潔的暗語,就好像上海麵食江湖的「接頭暗號」那樣,一句話,簡潔明了效率高。
「老闆,來碗重青。」
重青還是免青?
青,什麼青,為何要重?
這和一碗麵有關。陽春白雪,下裡巴人。這碗蘇式面的名字很好聽——陽春麵,承包了老一輩上海人的記憶,曾俘獲無數少男少女的心,地位與北京雜醬面、山西刀削麵、四川擔擔麵等大哥不相伯仲,曾作為上海灘的面中王者,是上海人的蘇式面情結之頭號代表。
陽春麵聽上去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涵,其實就是一碗光面,加點湯再撒點碧綠生青的蔥花就大功告成。是的,你沒看錯,就是連根菜葉都不給你。碎蔥花的綠色置於白面之上,像初春的柳葉,頗有陽春白雪之意境。可就是這樣的一碗麵,卻是屬於下裡巴人,屬於平民百姓。
五六十年代的上海,一碗陽春麵要八分錢。畢竟是物資匱乏的年代,即使是城裡人也要掂量半天,Gucci勇氣、處心積LV才去吃一碗,頗有點早期iPhone的味道,在考慮割腎與否的天人交戰中勝出,才能坦然地走向麵攤。
萬萬沒想到,你還沒走到麵攤,就已經被飄來的豬油香迷得五迷三道。
據環球姐的姨婆描述:那麼大的挑子,比吳亦凡和那麼大小吃盒加起來還要大。挑子裡的水「嘟嘟」地在滾,邊上的搪瓷面碗又大又圓,碗裡只放兩樣東西,一份小醬油,一塊豬油。煮麵師傅用水一舀,往碗裡一澆,湯就衝好了。面不能粗,不能細,不是龍鬚麵也不是韭葉面,而是用小闊面。碗旁邊有一個大扁鍋子,師傅「啪」地一把,面應聲而下,拿一個竹笊籬,搖個四五下起來。用一雙很粗很長的筷子把面撈起,在面碗裡一來一去層層折起來,一絲不亂,最後再舀上一勺滾燙的湯,撒上一把蔥花。
為什麼要層層折起來呢?
姨婆告訴環球姐,這是用面的溫度把豬油化掉。
飢餓年代的肚子沒有油水,豬油一馬平川攻城略地,魂牽夢繞的香氣搭配回味無窮的豬油,俘獲了無數味蕾。簡單的一碗陽春麵,在那時可抵山珍海味。
當然,有條件的人家在下這碗面時,會用豬骨熬製湯底,更甚者,用雞骨頭、肉骨頭、黃鱔骨頭,集海陸空三者之精華。
「老闆,一碗陽春麵,重青。」
上海陽春麵放的是蔥,但是蘇州人吃這碗面放的卻是大蒜葉子。大蒜葉也叫青蒜。如果你喜歡吃大蒜葉,就得懂點行話,否則連菜都點不明白。「重青」就是告訴老闆,陽春麵要放大把青蒜。據說好吃得不得了,吃完嘴巴是臭的,可吃的時候卻非常香。
「老闆,一碗陽春麵,免青。」
對於像環球姐這樣的精緻的豬豬女孩,再愛吃也討厭口臭。當然要 「免青」,不要青蒜,加蔥花就好。這樣說好像姐能吃到似的。別誤會,姐只是告訴大家,當時的上海小姑娘怎麼點菜。現在的上海,已經很難吃到當年的陽春麵了。
時代總是按下了2倍速或以上的快進鍵,而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卻不斷在開倒車。陽春麵利潤微薄,一碗光面賣不出價錢,店家把她從菜單上除名。生活條件大大改善,滿肚油水的現代人再也看不上這碗光面。正如戰國時期的楚國歌曲《陽春》、《白雪》,能和唱者終是少數,難覓知音。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環球姐看著《下裡巴人》,發出了無數個嘖嘖嘖嘖嘖嘖嘖……
刀魚面走魚,吃啥?
在陽春麵與上海漸行漸遠的同時,另一碗麵卻仍在櫛風沐雨,砥礪前行。
刀魚面,一碗以魚命名,卻整碗找不到半條魚、乃至半根魚骨的光面,你值得擁有。
在哪可以吃?
文章開頭就告訴你了:「先桑,儂不曉得現在叫老半齋啦。」
老半齋於1905年開業,剛開張時取名為半齋總會,後改名為半齋菜館。店裡經營的鎮江與揚州風味菜點,治癒了不少老鄉的胃,同時其口味獨特的菜品也吸引了大批新粉絲。
春江水暖鴨先知,帳房最知生意事,有位管帳的員工,看半齋菜館生意興隆,竟起了山寨的念頭。撂挑子不幹後,在老東家對門開了一家新半齋菜館,也經營淮陽點心和鎮江菜。
半齋菜館開始有種如履薄冰的危機感,為了留住食客,老闆決定去鎮江重新聘請一批質量過硬的廚師,經過迭代的菜品,質量也優於新半齋。就在那時,半齋菜館更名為老半齋。
在新老半齋的對弈中,老者存活了下來。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老半齋已經聞名全市。
三四月是刀魚上市的季節,懂行的老饕都要趕來老半齋一嘗美味,刀魚面是這裡的搶手貨。
刀魚,體形狹長薄,呈銀白色,肉質細嫩,價格不菲,每年的三四月是品嘗的佳期。等到四月底的時候,刀魚骨變硬,刀魚面便要下市了。
這刀魚汁面看起來和陽春麵差不多,區別就看湯底。將小毛刀(小刀魚)的魚肉拆骨炒成魚茸,加入豬骨和雞湯慢火熬煮,若時間是成就這碗面的最好工具,那麵湯則是這碗面最好的佐料。面裡不見刀魚蹤影,魚的鮮美卻注入了每一根麵條。
美食背後首先是廚師,然後才到食客。
制面很關鍵,惟有數十年如一日的打面師傅,才能制出對口的麵條。這意味著這面一打便是一輩子。
第二,那位煮麵師傅同樣重要。刀魚骨刺多,只有老師傅才能把骨頭理清,熬煮湯汁時火候的控制須有經年累月的經驗,這是門手藝。唯有功夫深,才能將刀魚的鮮味溶入湯中,煮出這碗面的靈魂,這便是煨面。
煨面是老半齋這類淮陽系麵店最具代表性的招牌,湯稠面軟的口感彰顯燒煮功力的深厚。這碗面與上海陽春麵更像是同病相憐的姐妹,她們的命運快車,實則開往同一個方向。
澆什麼頭?
1978年,改革的春風拂過神州,物質生活日漸豐富的人們,對澆頭的需求越來越多,陽春麵已不再是首選。
澆頭面顧名思義,就是澆上菜的面,它的精彩之處就在於面上的各式小菜,還有隨之而來的諸多行話。
「湯寬」就是湯要多,「湯緊」便是湯要少。
面有「軟硬」之分,「硬面」就是面要下得硬一些。
面要多一點,澆頭少一點,叫「重面輕澆」。
「輕面重澆,雙澆雙喜」意思就是澆頭要多,面要少。澆頭有「單雙」之分,「雙澆」指要兩種澆頭。澆頭是「雙喜」,就是一塊燜肉加一塊爆魚。
在上海的很多麵館裡,澆頭一般有燒好的和現炒的兩種,供不同喜好的顧客選擇。澆頭根據不同人的口味與習慣,又分直接放到面上的和放在一個小碟子裡端上來的。等到吃的時候再把澆頭一點點夾到面裡,這個過程就叫「過橋」。
在各色澆頭裡面,最受上海人歡迎的就是那物美價廉的大排面。果然,時代的進步讓人膨脹了,當時的上海人就像現在的環球姐,沒點葷腥的東西,就不大開心。
何以解憂,唯有大排。
上海人覺得,豬身上那塊裡脊肉,上面有一釐米的肥肉,下面有一寸半左右的精肉。夾精夾肥的肉放入油裡一炸,再加蔥、姜、糖、老酒、醬油、紅燒等汁水燒乾後,放入裝有湯底和面的碗中。嗯,這才是上海人要的一本滿足、解饞佳品。
久而久之,大排面在上海人的心目中有了不一樣的地位。
面在中國,因自身又細又長,有「長壽」的寓意,在上海的石庫門弄堂裡,只要有一家人過生日,就會給左鄰右裡送大排面,弄堂裡的熊孩子更是從早上就開始盼著那碗面。石庫門內外,樓上樓下,廂房前後,鄰居都被告知不要燒飯,這是何等的隆重。
阿娘,再會
白駒過隙,匆匆一年又一年。網際網路進入了中國,QQ變成了一隻企鵝,網頁搜索圍脖卻彈出了微博,一個叫小龍的哥門做出了一個叫「微信」的APP,美食也因此跟網絡結緣,網紅店一詞悄然誕生。
原本在上海思南路上的阿娘黃魚面,就是在這背景下一夜走紅。該店的傳說,曾一度風靡上海灘。
上海的很多老字號麵館,追根溯源,除了蘇錫幫,還有寧波、淮揚、安徽等地的老底子撐著。阿娘黃魚面,便是寧波風味,也是老上海味道之一。
06年的一個周末,環球姐路過了阿娘在思南路的舊店,吃到了一碗讓人幸福落淚的黃魚煨面。17塊人民幣卻給了我元氣滿滿的感覺。那時阿娘還詢問起我手中的相機,問我都拍了些什麼?
在那之後,我還去過幾次,直到某一天,偶然得知阿娘已經過世,舊店已經歇業。
一年後,新的阿娘麵館重新開張,阿娘的孫子接過了這一塊沉甸甸的招牌。可我再也沒有去過一次,只是靜靜地看著,關注著。
《思南路36號,上海的阿娘面當之無愧是網紅面之首》、《阿娘黃魚面:上海「面」的一塊牌子,二十年不變的味道》、《拔草上海米其林餐廳,讓人桑心的阿娘面》、《阿娘麵館真的沒有以前好吃了》……
「二十年不變的味道」,當看到這幾個字時,心想怎麼可能,阿娘不在,那碗面已經死了。
守住一家老店的招牌,靠的還是人、得靠廚師的那身功夫,那千錘百鍊的手藝。百年招牌應猶在,只是廚師改。
敢問面在何方?
關於上海的面,能說的故事太多太多。比如開洋蔥油拌麵、烤麩面、三絲冷麵(勁道的雞蛋面)、麻醬拌麵、菜湯麵、爛糊面、兩面黃、上海炒麵等等。在這個緬懷與失去頻發的年代,這些面都面臨著生死存亡的考驗。
如今的上海,美食的選擇權已悄然落入新派的年輕人手中,面對全國各地的麵條流派,還有諸如日本面、韓國面、義大利麵等外國面種的衝擊,他們會Pick誰?
每當環球姐走進各大商場,步入不同的美食街,老上海麵店的地盤在漸漸失去,與那些設計新潮的連鎖麵店相比,上海老麵館似乎還有點格格不入。
那一碗碗默默存在多年的上海麵條,還能保留多久?環球姐不知道,我能做的,好像除了多吃以外,別無他法。
又有喜又有愁,早已分不清歡笑悲憂。
文 | 環球姐
圖 | 攝圖網正版授權、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