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月17日電(記者汪海月、馬姝瑞)1月17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一錠徽墨》的報導。
中國的文人一直稱自己為「墨客」,將其作品稱為「墨跡」(他人尊稱為「墨寶」),一句「有得佳墨者,猶如名將之有良馬」道出對墨的重視。
古人云,天下墨業,盡在徽州。清代畫家石濤在評畫時曾說「黑團團裡墨團團,黑墨團中天地寬」。墨是黑的,卻可分五色,水墨配比的微妙變化暈染出中國書畫的萬千世界,揮灑出中國文化長河中的點點印記,而這焦濃重淡清的五色,正是由於徽墨才得以呈現。
(小標題)一丸佳制有餘馨,徽墨從來舉世尊
在周遭人噼裡啪啦打字的時代,53歲的盛文運忙著收藏徽墨。對這位黃山市書法家協會主席而言,時至今日,徽墨仍不可取代。
徽墨,因產於古徽州府而得名,古徽州府統轄著一府六縣,即如今的安徽歙縣、黟縣、績溪、祁門、休寧和江西婺源。
生長於黃山的盛文運同這裡的大多數人一樣,小時候家家戶戶都藏有徽墨,這錠墨點燃了他對寫字藏墨的興趣。他陸陸續續收藏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墨就有600多錠。
「用徽墨寫字作畫,墨色變化豐富,勻淨透亮,墨中見筆,能看見筆觸和行筆的痕跡,不像墨汁兩滴一滴滴上去,墨的層次就沒有了,糊作一團。」盛文運說。
墨在上古時期就有,那時以天然石墨為主,人造墨的歷史則追溯至西周,據《述古書法纂》記載:「邢夷始制墨,字從黑土,煤煙所成,土之類也。」漢代始有「松煙墨」,以古松燒制的松煙制墨,墨色濃淡相宜,曹植曾賦詩稱「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
盛文運介紹說唐末之前,產墨重地多集中在松樹資源豐富的北方,制墨中心南移徽州則歸因於北方戰亂及皖南豐富的松樹資源。河北制墨名匠奚超、奚廷珪父子因安史之亂南遷至安徽歙州(今安徽歙縣),用黃山古松燒制的松煙制墨,配以金箔、麝香、玉屑、龍腦等名貴輔料,和以生漆搗10萬杵,制出「豐肌膩理,光澤如漆」的佳墨,深得南唐後主李煜讚賞。李煜封其為墨務官,並賜國姓李,李墨從此名聲大噪,有「黃金易得,李墨難求」之說。「李氏父子可稱得上徽墨宗師了。」盛文運說。
宋代制墨業繁榮,以桐油煉煙,開創「油煙墨」。此時徽州制墨名匠輩出,松煙墨與油煙墨並舉,成為制墨中心。據《民國歙縣誌》記載:「至宋時,徽州每年以大龍鳳墨千斤充貢。」北宋宣和三年,宋徽宗改歙州為徽州,「徽墨」之名正式誕生,延續至今。
除卻墨匠,這一時期的文人乃至皇帝也加入了制墨藏墨之列。蘇軾愛墨,陸友《墨史》記載蘇軾「有佳墨七十丸,而猶求覓不已」,蘇軾最重徽墨,與歙縣制墨名匠潘谷雖素未謀面,卻在其死後寫詩悼念,稱其為「墨仙」,這位詩人貶謫海南時,還曾因制墨,差點焚毀了房屋,一句「非人磨墨墨磨人」點出了文人與墨千絲萬縷的情結。
據明末麻三衡《墨志》記載,明代徽州墨工達120多家。明代制墨競爭激烈,形成歙墨、休寧墨、婺源墨三足鼎立之勢,墨家在墨模雕刻、墨譜圖式、漆盒包裝上競相媲美,徽墨成為文人把玩的藝術品。
50歲的項勝利出生於歙縣制墨世家,前些年收集到一套明代徽州制墨名家程君房編制的《程氏墨苑》,視若珍寶。這本墨譜收錄了520種墨樣圖即墨模雕刻的圖譜,其中彩色圖版50幅,圖譜內容包羅萬象,不僅有中國天文、山川、物品、人文集會、儒道佛思想,還有四幅西洋天主教版畫,頗具研究價值。
「這些百年前的墨譜如同『文化化石』,記錄下古人的生活場景和不同流派的藝術風格,其本身已經成為中華歷史文化的郵戳,讓我們得以從中窺見古代人的生活,具有很高的藝術性。」項勝利說,這些年,他還依照墨譜上的圖樣,試圖再現古人的精美墨錠。
及至清朝,出現了曹素功、汪近聖、汪節庵、胡開文四大制墨名家,文人自製墨成為風尚,人數創歷史之最。清朝末年,隨著墨汁的發明,傳統制墨業遭受重創。1915年,胡開文製作的「地球墨」獲得了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卻難以挽回徽墨衰退之勢。但在徽州,街頭巷尾仍會傳出陣陣墨香。
據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副館長姚昱波介紹,在徽墨的故鄉黃山市,截至2018年,有徽墨生產企業和手工作坊25家,年產徽墨328噸,產值8516萬元,仍居全國制墨業之冠。幾大墨廠日日燒煙制墨,延續著徽墨文脈。
(小標題)冰麝龍涎皆不貴,杵工汗滴是真魂
安徽歙縣,古徽州府府衙所在地。走進縣城城東路的居民區,一間大院裡坐落著乾隆老字號胡開文墨莊的餘脈——老胡開文墨廠。
古舊的製作車間裡,伴著陣陣墨香的是氤氳的熱氣、隨處可見的墨餅和叮叮噹噹的鐵錘敲擊聲。和料間裡燻黑的牆壁,看不出原色的開水瓶,滿臉黑色汗水的和料工,制墨間裡磨得光滑的長凳,滲透墨色的木墩,滿手黑墨的制墨工,盡顯「冰麝龍涎皆不貴,杵工汗滴是真魂」。
古法制墨是個辛苦活,一間間房門內,煉煙、和料、制墨、晾墨、打磨、描金等11道工序各有講究,藏著徽墨的秘密。
煉煙是制墨的第一步。幾十個瓷碗一字倒扣排開,碗下是盛有桐油的燈盞,燈盞內一豆燈火搖曳,紅色的火苗孕育著最黑的油煙。煙工需動作敏捷,及時從瓷碗內刮下菸灰,防止油煙過老。「古法煉煙油煙細膩質高卻也費時,廠裡改進的點菸機,一天可以產油煙四斤,這裡一天只能產四兩,但燈火從未滅過,這是古人的智慧,得留著。」老胡開文墨廠經理周健說,現在廠裡主要生產油煙墨和松煙墨,油煙墨更加黑亮有光澤,松煙墨相對古樸無光澤。
煉煙孕育著墨錠的胚芽,和料裡藏著墨錠祖傳的獨門配方,墨的成型則掌握在制墨工手裡。66歲的黃子駒打了39年的墨,一張桌子、一桿秤、一張長凳、一把鐵錘,是這39年裡的所有行頭。「當年做學徒打錘就打了兩年,打錘速度要快,要穩準狠,打得越透,黏性越好,墨質越好。」老人一談起制墨眼裡發光,聲如洪鐘。
打錘要求雙腿扎弓步,舉錘需過耳,舉起8斤重的鐵錘將墨餅反覆捶打近200下並不是個輕鬆活,一天下來往往手臂酸疼,捶打後用手揉搓成墨條更得用上揉面的力道,入模的墨還要置於長凳下以體重壓實。如今的黃子駒有些力不從心,但一套動作仍是行雲流水,每次晚上離開前,他總會將鐵錘上殘留的墨泥一點點刮幹剔淨,避免摻雜影響第二日墨的品質。
已過花甲之年,黃子駒頭上仍難見白髮,據說這是制墨車間裡一個公開的秘密。車間裡長期做墨的工人皆是如此,有人說這與墨裡的名貴中草藥有關,具體原因不得而知,卻也成為老墨工做了一輩子墨的慰藉。
賦予普通墨條各不相同美感的是制墨工桌下堆得滿滿的木質墨模。老胡開文墨廠裡收藏有一萬多副模具,最老的可追至明清。「這些墨模都是寶貝,得好好保護。」黃子駒說。
成型的墨還要經過漫長的晾曬。正值冬日,晾曬房裡掛滿白紙包裝的墨條,如同白色冰掛,在經年累月的晾曬中散去水份,由軟變硬,直至質堅如玉。晾曬過後的墨還要經過修邊、描金、包裝,方由菸灰蛻變成「堅如玉,紋如犀,豐肌細膩,光澤如漆」的徽墨。
從22歲的青蔥少年到60歲的花甲老人,廠長周美洪從學徒做起,隨著老廠走過了風風雨雨。徽墨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中國文房四寶協會副會長、墨專業委員會主任……諸多名譽加身,老人卻說「不喜歡別人叫我大師,我就是一個老工人,老師傅。」
廠裡136個員工,這樣的老師傅很多,許多人一家在廠裡工作,一張椅子一坐就是一輩子。大院子承載了老一輩的記憶,卻難以讓年輕人心嚮往之。
「廠裡不斷招收新工人,一年招收15個,下半年留下四五個就不錯了。」老周不無遺憾地說。為了培養新人,墨廠跟當地的技校合作成立了文房四寶班,包學生的上學費用,但做墨是個又髒又累的活,進來的年輕人很少能吃得了苦,留下來。
(小標題)忠於古法,而式必從新
在一排排傳統龍鳳圖案墨錠之中,老胡開文墨廠裡印有聖誕老人圖樣的墨錠引人注目。「忠於古法,而式必從新」,這是周美洪常對兒子周健說的話,怕的就是徽墨「生於民間,死於廟堂」。
徽墨在國內一度是被忽視的。當鍵盤、水筆這些現代化書寫工具佔據普通人的書桌,傳統徽墨淪為了課本裡的符號,國內需求低迷不振。20世紀末,老胡開文墨廠的墨大都銷往日本,佔據了80%的銷量。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後的十年是墨廠最難捱的日子,用周美洪的話說「發工資都成問題」,不少工人開始出去單幹。儘管艱難,周美洪還是想著要做些什麼,「老祖宗的方法和原料不可以變,但配方和制墨的環境卻是可以改善的。」
磨墨費時也磨人,古代磨墨要兩個小時,不過原來有書童,這早已不適用於如今快節奏的生活。廠裡開始改進配方,提高下墨的速度,如今僅需2分鐘就可以下墨寫字。同時,電爐取代了炭爐,壓墨機、點菸機紛紛上陣,大大提高了產量。
近幾年政府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及催生的非遺熱,讓徽墨的「守」藝人們看到了「徽墨的春天」。
「書法熱潮興起,不僅學書畫的小孩越來越多,老年大學也開設了書法課,如今國內的銷量能佔到一半了。」周美洪說現在一年銷量能有2300萬,這其中不乏現代高新企業,每年專門購置,鼓勵員工白天高科技,晚上練字。
而對於周健而言,傳統企業如果不轉型,這個春天過了也就過了。「得抓住這個春天,另闢蹊徑,走出自己的一條路。」周健說。建築專業畢業的周健個子不高,講起徽墨時卻如數家珍。小到數字,遠至歷史,每一個關於徽墨的問題他總能迅速給出答案。
「研學遊」和電商是周健入廠後蹚出來的兩條路。2014年,借著全國興辦「研學遊」的東風,周健開始著手把以往生產式的車間改造成觀光式車間,把一間老車間改造成能容納200人的教室,並拍攝紀錄片製成二維碼貼在車間的牆上,讓學生在不影響工人生產的前提下體驗制墨這一中國古人的智慧。
幾年過去,院子裡的旅遊大巴開始由一個月一兩輛增至如今的一天近二十輛。大巴將來自北京、山東、西安等全國各地的孩子帶進這個徽州深處的大院子,聽聽制墨間的矯健打擊樂,看看一縷青煙的蛻變之路。
2018年,墨廠接待了10萬學生,而截至2019年11月底,已經來了12萬人。「我們希望通過研學在每個孩子心中種下一個筆墨紙硯的種子。」周健說,為了讓孩子更感興趣,廠裡還專門融入卡通元素,設計了西遊記、京劇臉譜系列的徽墨。
在這些稚嫩卻熱切的臉龐上,周家父子倆看到了徽墨未來的希望。周美洪的辦公室裡現在還收藏著一個孩子送給他的一幅字,筆法遒勁,寫著「文墨有真趣」。
在電商這條路上,周健的起步其實算晚。以往廠裡的墨大都直接供給經銷商,今年,這家老字號開通了天貓官方直營店,「希望能夠通過電商和全國各地的消費者直接建立聯繫,獲得反饋,讓老廠的墨更加接地氣。」談及未來,周健打算進一步在產品的文創設計、電商推廣上下功夫,讓千年徽墨走進尋常百姓家。
走革新之路的不止老胡開文墨廠一家,在項勝利的聚墨堂裡,研學遊和產品創新也進行得如火如荼。「如果來了一萬人能改變一千個人對於徽墨的認識,這就夠了。」項勝利說。
一錠徽墨,曾是中國文化人的精神故土。如今,正如周美洪所說,「徽墨要進入千家萬戶,面向社會、面向大眾,要做老百姓都用得起,願意用的墨。」在老人看來,一塊塊徽墨墨錠由於獨特的配方和工藝,墨色層次豐富,深具滲透力,可以把字畫「定住」,就像千百年來中國的傳統文脈之魂,纏於墨間、凝於紙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