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法顯一生沒有獲得什麼政治榮耀的光環,只有對信仰的默默堅守,對事業的頑強堅持。與玄奘西行經歷中廣結眾緣、交好貴族並獲得豐厚支持的做法相比,法顯的成就殊為不易。
世人皆知《西遊記》,殊不知「一帶一路」上的「西遊」故事,遠不止唐三藏一人。
張騫最早奉命「西遊」,人稱「鑿空」。因為這是破天荒的壯舉!張騫以後,西遊故事不絕如縷。西行的目的,於官方,都是為了政治外交;於民間,則多為取經禮佛。至於為追求商業利益而長途跋涉的足印,則淹沒在茫茫沙漠和大海之中,鮮有記錄留下,供今日憑弔。
東漢最著名的政治外交使團,是漢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西域都護班超(《漢書》作者班固之弟)派遣屬下甘英,出使大秦(東羅馬帝國)。甘英大約是經由新疆絲綢之路的南道西行,途經十餘國,往返路程三萬八千多裡,走到西海邊上,遙望大秦,被當地人告知,不可渡海,於是止步于波濤洶湧的「西海」岸邊。美國一些漢學家們連連抱怨甘英是膽小鬼,否則,中國使節就真的會抵達歐洲—東羅馬拜佔庭帝國。
甘英之後,漢唐時期的中原政權,再也沒有派遣過這種比較有規模,而且留下具體記載的西域外交使團了(北魏胡太后6世紀中葉派出的宋雲使團,曾至北印度,其意義與成果不可同日而語)。
就海上絲路而言,《漢書·地理志》記載了公元前二世紀初至公元前一世紀末葉,漢武帝經略南海的史實。西漢官方使團,自海路經日南障塞(時屬西漢,今越南峴港)、徐聞、合浦(今廣西合浦縣)出海,沿著中南半島,經今泰國、馬來西亞等地,過馬六甲海峽,遠航到黃支國(今印度康契普拉姆市)、已程不國(今斯裡蘭卡),然後返航而回。與黃支國的官方交往,打開了中印民間商貿往來的海上通道。
魏晉隋唐時代的西域使者,以民間的宗教人士最為突出。唐玄奘是最知名的一個,但遠遠不是最早的一個。
最早的西行僧人就是三國時期的朱士行。魏甘露五年(公元260),他自雍州(治今西安)出發,西涉流沙,到達南疆的于闐,獲得「正品梵書胡本經典」90章,60萬餘言,並遣弟子十餘人,護送佛經胡本還洛陽。可惜這位歷史上首次留下姓名的西行僧人事跡有限,西行僅及今日中國新疆境內,而且他以80高齡終老西域,並沒有返回內地。
翻越中巴公路第一人
大約140年之後,東晉高僧法顯(約公元337~約公元422)開創了西遊旅程的新紀元。公元401年,十六國時期,後秦第二位君主文桓帝姚興崇佛,把西域僧人鳩摩羅什從涼州(甘肅武威)接來長安譯經弘法,卻不知兩年前(公元399),曾有幾位高僧結伴離開長安,西行求法。此番西遊的一行人中,年逾花甲的長者,就是法顯。途中經過河西走廊,取道喀什到塔克庫爾幹,越過蔥嶺,來到北天竺(今巴基斯坦及印度西北部),這是一條前無古人的通道。法顯在《佛國記》中自嘆「漢之張騫、甘英,皆不至」。他是第一個越過蔥嶺,走通今日所謂中巴公路的中國人。
法顯西行
經過6年的艱難跋涉,法顯終於到達中天竺。中天竺是當時印度佛教最繁榮的地方。法顯在此禮佛,學習梵文,抄錄佛經,數年後又到了東天竺,然後渡海到達獅子國(斯裡蘭卡)。遠離故土十多年後的一天,他在當地偶然看到一件中國漢地的白絹扇子(絲綢之路上的絲織品),不禁淚流滿面,故國情思油然而生。
法顯回國時已年逾七旬,他從獅子國出發,搭乘商船,走的是海路。其間因遭遇大風浪,漂流至耶婆提國(當在印尼爪哇或蘇門答臘一帶)。又換乘另一商船,計劃經50日航行到廣州,後來卻因為舟師有誤,航行了70日,到達青島的嶗山,才得以重新踏上中國大地,時在413年。回國後,法顯將十餘年遊歷所得,撰成《法顯傳》,又稱《佛國記》,就是關於環南海和印度洋東西方精神與物質文化交流的「西遊記」。湯用彤讚譽說,法顯是「廣遊西土,留學天竺」之開創者。
西行求法開創之人
作為開創西遊天竺之路的僧人,法顯創造了哪些奇蹟呢?唐代高僧義淨(635-713),也是一位偉大的西行者,曾經如此比較法顯與玄奘:「觀夫自古神州之地,輕生殉法之賓,顯法師則創闢荒途,玄奘師及中開王路。」意謂法顯「創闢荒途」,篳路藍縷,是西行求法的偉大開創者;玄奘是西行求法的發揚光大者。
玄奘(公元602~公元664)於627年去印度取經時,年僅26歲,在法顯之後200多年。《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玄奘自言:「昔法顯、智嚴亦一時之士,皆能求法,導利群生,豈使高跡無追,清風絕後?大丈夫會當繼之!」玄奘發願西行其實是受到法顯事跡的鼓舞,是繼承了法顯的足跡、效法法顯的榜樣而西行的。義淨是局中人,在他看來,玄奘「中開王路」,事業廣大,轟轟烈烈,是將西行弘法第一人—法顯的事業發揚光大之舉。
今天,玄奘西遊的故事經過小說家演繹之後,世人傳頌,婦孺皆知。而法顯的西行壯舉,開創之功,則淹沒在浩如煙海的史籍中。其實,法顯是第一個走通中巴、中印陸上交通的中國人,今日的「一帶一路」規劃,讓中巴人民憧憬著建設一條連接巴基斯坦瓜達爾港到新疆喀什的鐵路,法顯則是這條路上的先行者。同時法顯還是有歷史記載以來,印度洋、南海、東海航道的開創者。他記載了從印度洋、跨過南海地區、航行到中國東海這條航線的具體航程和航向。由於法顯的航行和記錄,早期「海上絲綢之路」的貿易路徑,變得清晰可見。法顯回國途中,兩次所乘商船,都有承載200人以上的規模,其中商人居多,船上儲存共所有人員生存50~70天的淡水和糧食。這都從側面證明了南海絲路上東西商貿的發達。
冰清玉潔之人
法顯在佛法弘揚上也是功名卓著。玄奘的求法譯經事業家喻戶曉,世人稱道。與玄奘嫻於政治、走「高層道路」的輝煌經歷相比,法顯的西行,則處處體現出冰清玉潔的清輝。家世上,玄奘俗姓陳,河南偃師人,據說是東漢末年名士陳寔之後,父祖也都是仕宦中人,可謂「出身名門」。法顯俗姓龔,山西長治人,家境貧寒,自幼父母雙亡,從小出家苦修。沒有玄奘那般優渥的環境,法顯對佛學的虔誠卻同樣十分執著,只因「慨律藏殘缺」,而發下宏大誓願「至天竺尋求戒律」並獨力踐行!法顯是第一個用行動向後人證明,可以到印度直接求取法經的僧人,開啟了漢地僧人西行求法的傳統。
經歷上,年輕的玄奘到了高昌國(治今新疆吐魯番市)後,受到國王高度禮遇,臨行時,更是為他備足盤纏,有馬匹丁夫隨從護送,其西行途中物質條件的優越,實在比《西遊記》的描述要好許多。而61歲的法顯西行求法之途,卻秉持著十足的苦行僧精神。與他同行的、途中相遇的同修,不下十人,有的中途死去,有的半路遇險,打了退堂鼓,有的滯留印度不歸。只有法顯,前後歷時15年餘,雲遊天竺各邦求法抄經,最終攜梵本佛經,搭乘印度洋的商船,幾經磨難,從南海、東海,返回漢地。
其實玄奘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從印度回國時,本來也可走這條海路,因為到了唐朝,這條海上絲路已經是貿易發達、航線固定、相對安全方便的路線了,只是為了踐行多年前對新疆高昌國王重訪的承諾,因而放棄了海路。
歸國後,二人的機遇也十分不同。玄奘返唐正值貞觀清明之世,唐太宗派宰相房玄齡隆重迎接,為其提供優越的譯經條件,成就弘揚佛法的偉大事業。法顯歸國,則在東晉南朝戰亂頻仍之時,地方官的接待也十分有限,他僅僅靠個人之力、信眾支持,苦心孤詣地完成了幾部重要戒律的翻譯工作。法顯一生沒有獲得什麼政治榮耀的光環,只有對信仰的默默堅守,對事業的頑強堅持。與玄奘西行經歷中廣結眾緣、交好貴族並獲得豐厚支持的做法相比,法顯的成就殊為不易。
玄奘西行壯舉,無論在佛教史還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都是一盞明燈,他的事跡和精神千百年來廣為傳頌。但同時,我們也應該充滿敬意地緬懷像法顯這樣,不事張揚、埋頭苦幹的先驅性偉大人物,給予他更多的禮讚、更多的關注。(文/張國剛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