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明,系範文田教授之女,畢業於復旦大學數學系;八十年代後期移居瑞典,獲Uppsala大學博士學位。
唐山交通大學 (交大唐院) 自1896年在山海關成立以來,因戰爭動亂等原因輾轉播遷,曾18次更改校名。1972年三月一日最後一次易名為"西南交通大學",迄今已將近45年。新中國成立以後由於學校規模擴大、原校址地下儲煤將要開採等原因,唐院從1952年開始曾先後在北京、天津、大同、瀋陽、蘭州等地選擇新校址,但都由於種種原因未果。1957年整風運動中"遷校問題"成為熱點,多位幹部、教師因此被打成右派。1960年代以後,毛澤東提出將全國劃分為一、二、三線的戰略布局,而"三線"建設的重點在西南地區,其中心是正在修建中的成昆鐵路。作為"三線建設"布局的一枚重要棋子,1971年底開始唐院分三批整體搬遷至成昆線上的四川峨嵋山下,連根拔了地氣。直到1980年代後期總校遷至四川省會成都,西南交大在山溝裡"蝸居"了近20年,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不久前西南交大微信公眾號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遊遍世界又怎樣!在世界雙遺產5A景區讀大學才最棒》,想起來當年下山何其艱難,真是今非昔比,三十年河東河西。圖為唐院遷至峨眉後的第一座正式校門"忠字門",建成於文革中的1968年。校門高12.26米表示毛澤東誕辰日,三重簷高從上到下分別為10.1米、8.1米和7.1米,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和中共建黨日,頗具時代特徵。我父母的職業生涯差不多就是在學校選址遷建的過程中度過的,本文記述37年前為搬離峨嵋山發生的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老爸曾參與其中。
唐院"六五革聯委橋隧系大批判戰鬥組"於1968年八月一日編印了一本《遷建材料彙編》,收集了有關唐院遷建峨眉的中央、國家計經委、鐵道部以及鐵道部軍管會的文件,均標有"機密"或"絕密"的字樣。西南交大內部刊物《校史資料選輯》第35輯 (2008年十月) 有一篇長達40頁的方太強的文章《峨眉遷校廿載
唐院建校與內遷是我和我的同學發小們成長過程中的一件大事,佔據了童年至青年時代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與全國所有三線子弟一樣,我們從小就習慣了"告別"和"分離",不知道哪裡是我們的"故鄉"。從1965年開始,學校的師生員工陸續奔赴峨眉參加建校工作和文革運動,老人和孩子們全部留在唐山。父母是唐院雙職工的孩子們集中住宿管理,稱為"寄宿"。1971年底鐵道部派發專列火車,開始了唐山交大歷史上又一次千裡大遷徙。風塵僕僕的唐院師生從2000公裡之外的沿海工業城市來到西部荒山野嶺,從平坦乾燥的北方來到多雨潮溼的西南,面對的是一個交通閉塞、經濟落後的內地小山村以及物質與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蓋房子、做家具、脫煤坯、種自留地,樣樣自己動手、親力親為。那時的生活用品都要到農村集市上去採購,很難把這些背著背簍、衣著樸素、行走在鄉村道路上的人們與大學老師、留洋學者劃等號。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們,有的告別昔日師友,跟隨父母前往偏僻的峨嵋山區;有的告別雙親,跟著已經工作或下鄉的兄姐、甚至獨自一人留守唐山並經歷世紀大地震。最早幾批到達峨眉的孩子們,連正經的家屬住宅和中小學都沒有,只能和父母一起擠住在集體宿舍的筒子樓內併到農村學校借讀。後來雖然辦起了子弟學校,但業餘生活也很貧乏,畢業後只有上山下鄉一條路,而最重要的文娛活動就是每周六晚上在學校的露天電影場看電影。1973年夏天我第一次來到峨眉,當在華北平原長大的我坐在校車上經過題圖中的校門時,看到一座座撲面而來的大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跳出山溝,那種惆悵一輩子都忘不了。峨嵋山是號稱"天下秀"的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史上名人騷客留下了無數詩詞楹聯,1996年峨嵋山還與樂山大佛一起,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遺產名錄。只是好山好水中看不中吃,旅遊觀光與居家工作完全是兩回事,而且是在那樣的蠻荒年代。我的父母在峨嵋山溝過了近二十年"開門見山"的生活,竟落下了"見山發愁"的毛病。圖為學校搬遷之初的建設及生活場景,左上圖是校園中著名的"四號橋"和有158個臺階的"橋隧樓"所在山頭,也是我家剛到峨眉時住過的筒子樓。
峨眉辦學,舉步維艱,70年代末改革開放後,校址問題已成為限制西南交大發展的關鍵所在。然而當年內遷是最高領導人的"戰略部署",在計劃經濟的年代從農村回遷城市又談何容易,網易博客《唐院春秋》的文章《上山容易下山難》詳細描述了由峨眉遷至成都的艱難歷程。文章寫道
《上山容易下山難》這篇文章中還回憶到 "1979年10月,劉聖化校長在峨眉主持召開了校址問題座談會。隨後,我校教授、副教授50餘人籤名,向當時國務院華國鋒總理、鄧小平副總理及各位副總理提出《迅速恢復唐山交通大學的建議》。緊接著,全校各單位1356名教職工聯名向黨中央、國務院上書,《要求及早解決西南交通大學校址問題》"。根據該文記載,校方於當年11月以西交黨字(79)第122號文報送鐵道部黨組並轉報中共中央、國務院,再次提出《關於西南交通大學校址問題的報告》。一年以後由於部分校舍中發現伽馬射線,造成一名學生因白血病去世、另外二位學生也因白血病住院、生命垂危,從而引發學潮並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時我已離開峨眉去上海讀書,因此從未聽爸媽談過,也沒有在其他文章中看到過上書這件事,只是聽說過"白血病事件"。1985年初夏我曾隨老媽到成都九裡堤尋訪新校址,那時還是一片蓮花白菜地。去年九月老爸過世後整理遺物,在家裡找出由他執筆起草的第一封上書的手稿(上圖)、部分正副教授的親筆籤名(中圖)以及兩封信件的列印初稿(下圖),籤名者中有多位同學發小的父執。還找到一張老爸寫的"自傳提綱"卡片,其中有一句是"上書遷校發起者",但是在他最後成文的傳記中並沒有提到此事。根據老爸留下的底稿,這封上書有一個"起稿小組",該小組在開場白中寫道"最近在學校內外對校址問題又重新提了出來,本著從關心學校、愛護學校,並從學校、國家、人民的當前和長遠利益出發,為了能切實解決好這個問題,我們草擬了一份《迅速恢復唐山交通大學的建議》信,準備遞交國務院,反映我們的建議和希望,請同志們傳閱。凡同意信中觀點和建議者請予籤名,有何寶貴的修改意見,哪些提法不合事實或不妥請提出,以便修改。" 這個"起稿小組"有哪些人,現已不得而知,只知道該上書列印後複製了若干份,在教授們中間傳閱並徵集籤名。信中還特別註明"切勿外傳,籤名與否,閱後交回",可見是一次心照不宣的"秘密行動"。
這份寫給國務院總理和副總理的長達六頁的上書開篇是這樣寫的 "我們是西南交通大學——全國重點大學的中老年教師,長期在這個學校學習和工作,少則近三十年,多則達五十餘年。最近通過'真理標準'的學習和討論,結合我校的校址問題,向您們提出一些看法和意見"。上書中首先回顧了唐山交大自1896年建校以來的輝煌校史,指出"早在北洋政府時期,她的教學質量已達到當時世界著名大學的水平,學生畢業後可直接升入英美大學的研究生院(部)。1916年在全國所有高等院校的成績評比中名列第一併獲'竢實揚華'獎匾一面而名聞中外。青年學生無不以能考取唐山交大為榮。'實事求是、精益求精、艱苦樸素、刻苦學習'以及'起點高、基礎厚、要求嚴'成為唐山交大辦學的優良傳統。"
上書初稿在教授們中傳閱後反響強烈,多人提出修改意見,上二圖是其中兩位教授的親筆字條。在老爸留下的列印稿中,最完整的一份名單上共有52人的名字,其中大部均已作古,而且也不確定是否包括所有籤名者。現將這份名單按照初稿上的順序實錄如下:李汶、張震、路湛沁、朱育萬、車惠民、麥倜曾、謝幼藩、何廣漢、劉成宇、範文田、李秉生、李克釧、焦善慶、張鴻逵、夏孫丁、倪志鏘、陳大鵬、苗邦均、黃棠、高家駒、鄧顯堯、嚴良田、朱松年、盧孝棣、劉鍾華、段墉川、唐經世、李泳、舒仲周、劉世楷、劉錫彭、郭可詹、王元良、宋教吾、金學易、毛子洄、朱鈴、黃錦銘、王兆祥、卓健成、嚴雋耄、李警路、趙玖、李睿謨、王繼光、許晉堃、王孝通、陳永、郝瀛、錢冬生。這些長輩們大都是勤勤懇懇教書、老老實實做人的學者和書生,大概這也是他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集體上書行動。天朝自古以來對於上萬民折都是很敏感的,不是被逼無奈不會做這樣的事。當然也拜託當年"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和"撥亂反正"的大氣候,人心思變,上下協力,天時、地利、人和。教授們無權無勢、人微言輕,不敢說他們這次集體行動對於最後遷校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而且恢復"唐山交大"的提法也未必現實,重點是遷離峨眉。但無論如何教授們在需要的時候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值得為他們留下文字記錄。正如我的一位發小所言"這是我們的長輩們一生心系交大的見證",本人只是力求真實客觀地敘述這一段史實。上圖為去年五月交大雙甲子校慶期間土木學院四位拐杖老者的合影,巧合的是他們都曾參與上書籤名的行動,其中98歲的錢冬生教授(左二)及89歲的老爸(右二)已於去年九月份先後過世。錢教授是最後一位離世的文革前的唐院正教授,另外二位老人也已到了九十多歲的耄耋之年,上書籤名者中新近一位離世的是92歲的黃棠教授。下圖是唐山市政府捐資修建的"世紀鐘亭",現置放在犀浦校區,鍾亭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分別在混凝土銘頭上刻有成都、峨眉、唐山、山海關字樣,代表西南交通大學經歷的四個重要時期。謹以本文懷念那些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無怨無悔、與校共存、愛校如家的前輩們,不知道世界上哪個地方還有像他們那樣執著的一群人。老唐院最動人的風景、最寶貴的財富莫過於這些老人們,如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遠行了,攔都攔不住。從此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那是一個難以複製的、不可追回的時代!交大唐院的優良傳統、前輩父老的精神遺產,將永遠留存在我們的記憶裡和四維時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