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導 言
天寶三載(744),李白失意地離開了長安,這年夏天,他來到汴州,在這裡,他遇到了杜甫和高適,三人一起遊玩單父、琴臺,還一起去孟諸澤打獵。李白跟他們講自己在長安的經歷,光明的,灰暗的,杜甫一一聽在耳中,李白的話讓他浮想聯翩,因為他也打算去長安逐夢,長安會是什麼樣子呢?
天寶五載(746),三十四歲的杜甫懷揣著夢想到了長安。他跟李白不同,他打算通過科舉考試博取功名。可是很不幸,奸相李林甫這一年不想錄取任何人——他怕士子們在策論中亂寫他的種種劣跡。杜甫落第,自此之後,他在長安前後待了十年,剛開始還好,家裡尚能供養,不久父親去世,家境隨之變得窘困起來,他的日子一天天落魄。「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幹謁生活令他倍感屈辱。
除了參加科舉考試,尋覓舉薦人,杜甫還爭取一切可以引起皇帝注意的機會。天寶十載(751)正月,唐玄宗接連舉行了三個盛典:祭祀玄元皇帝、太廟和天地。杜甫立即寫成歌頌這一活動的三篇大禮賦,進獻皇上。這一招果然奏效了,玄宗讀後,十分讚賞,讓他到集賢院,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這讓杜甫聲名大噪,幾乎要成為第二個李白了,但是李林甫依然從中作梗,最後不了了之,沒有下文。
十四載(755),或許有人推薦了杜甫,他終於獲得了河西尉,這一年他四十三歲了,但是這個小小的官職實在沒有什麼做頭,他推辭了。後來朝廷給他換了一個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不過,十一月初九,安祿山起兵範陽,安史之亂爆發。第二年六月長安失守,「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悽涼無故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韋莊《秦婦吟》)杜甫在兵亂中逃離長安。
李白、杜甫幾乎是前後相接到長安,但是李白的長安與杜甫的長安很不一樣。李白所結交的達官貴人和宮廷佞幸,杜甫是無緣結交的,窮和孤獨幾乎壓得杜甫喘不過氣了,他渴望成功,渴望榮譽,渴望富貴,但他得到的只是失敗、屈辱和貧窮,在這卑微的境遇中,他終於看清了大唐華麗的外表下業已腐朽的結構。他看清了另一個真實的長安,一個壓抑人的長安。
杜甫見證了長安的破滅。大唐帝國破碎了,杜甫的長安夢也破碎了。
《杜甫傳·長安十年》
文 | 馮至
唐代的長安是一座規模宏大的京城。東西十八裡一百一十五步,南北十五裡一百七十五步,全城除去城北的皇宮和東西兩市,共有一百一十個正方形或長方形的坊,坊與坊之間交叉著筆直的街道。它自從582年(隋文帝開皇二年)建立後,隨時都在發展著,到了天寶時期可以說是達到極點。裡邊散布著統治者的宮殿府邸、各種宗教的廟宇、商店和旅舍,以及公開的和私人的園林。唐代著名的詩人很少沒有到過長安的,他們都愛用他們的詩句寫出長安地勢的雄渾、城坊的整飭、統治階級豪華的生活和日日夜夜在那裡演出的興衰隆替的活劇。
杜甫在他三十五歲時(746)也到了長安,主要的目的是希望得到一個官職。他的父親由兗州司馬改任距長安不遠的奉天(陝西乾縣)縣令,也許是使他西去關中的附帶原因。不料在長安一住十年,他得到的並不是顯要的官職,而是對於現實的認識,由此他給唐代的詩歌開闢了一片新的國土。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李隆基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眼看著海內昇平,社會富庶,覺得國內再也沒有什麼事值得憂慮,太平思想麻痺了他早年勵精圖治的精神。這個年過六十的皇帝,十幾年來迷信道教,不是親自聽見神仙在空中說話,就是有人報告他在紫雲裡看見玄元皇帝(即老君),或是某處有符瑞出現,使他相信他將要在一個永久昇平的世界裡永生不死。同時他又把自己關閉在宮禁中,尋求官感的享樂,終日沉溺聲色,過著驕奢無度的生活。他把一切政權都交付給中書令李林甫。
《長安十二時辰》中「林九郎」的人設為李林甫
李林甫是一個「口有蜜腹有劍」的陰謀家。他諂媚玄宗左右,迎合玄宗的心意,以鞏固他已經獲得的寵信;他杜絕諷諫,掩蔽聰明,以完成他的奸詐;他忌妒賢才,壓抑比他有能力的人,以保持他的地位;並且一再製造大獄,誣陷與他不合作的重要官員,以擴張他的勢力。因此開元時代遺留下來的一些比較正直的、耿介的、有才能的,或是放誕的、狷潔的人士,幾乎沒有一個人不遭受他的暗算與陷害。杜甫所推崇的張九齡、嚴挺之都被他排擠,離開京師,不久便先後死去;驚賞李白的天才、相與金龜換酒的賀知章也上疏請度為道士,歸還鄉裡;隨後李邕在北海太守的任上被李林甫的特務殺害,左丞相李适之貶為宜春太守,不久也被迫自殺;與李适之友好、後來與杜甫關係非常密切的房琯也貶為宜春太守。
這時的長安被陰謀和恐怖的空氣籠罩著,幾年前飲中八仙的那種浪漫的氣氛幾乎掃蕩無餘了。李林甫以外,政府裡的人物不是像王鉷、楊國忠那樣的貪汙,就是像陳希烈那樣的庸懦。
《長安十二時辰》中「何監」的人設為賀知章
杜甫初到長安,漫遊時代的豪放情緒還沒有消逝,他在鹹陽的旅舍裡度天寶五載的除夕時,還能和旅舍裡的客人們在明亮的燭光下高呼賭博。但等到他和長安的現實接觸漸多,豪放的情緒也就逐漸收斂,這中間他對於過去自由的生活感到無限的依戀。
唐玄宗終日在深宮裡縱情聲色,對於外邊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模糊,從一個精明有為的帝王變成一個糊塗天子。747年,他詔徵文學藝術有一技之長的人到京都就選。李林甫最疾恨文人和藝術家,因為這些人來自民間,不識「禮度」,他恐怕他們任意批評朝政,對他不利,於是擺布陰謀,讓這次應徵的舉人在考試時沒有一人及第。揭曉後,他反而上表祝賀,說這足以證明如今的民間沒有剩餘的賢能。玄宗也只好這樣受他矇混。杜甫和詩人元結(723—772)都曾經參加過這個欺騙的考試。杜甫本來把這次考試看成他唯一的出路,並且以為一定能夠成功,不料得到這樣的結果。
這是杜甫在李林甫的陰謀政治裡遇到的打擊,同時他私人的經濟情形也起了大變化。他父親可能在奉天縣令的任上不久便死去了;他在長安一帶流浪,一天比一天窮困,為了維持生活,他不能不低聲下氣,充作幾個貴族府邸中的「賓客」。
當時有一小部分貴族承襲著前代的遺風,除去在他們的府邸園林中享受閒散的生活外,還延攬幾個文人、樂工、書家、畫師作為生活的點綴。他們在政治上不會起什麼作用,可是據有充足的財富,隨時給賓客們一些小恩小惠。賓客追隨著他們,陪他們詩酒宴遊,維持自己可憐的生計;有時酒酣耳熱,主客間也仿佛暫時泯除了等級的界限,彼此成為「朋友」。杜甫就作過這樣的賓客。他除此以外,還找到一個副業,他在山野裡採擷或在階前種植一些藥物,隨時呈獻給他們,換取一些「藥價」,表示從他們手裡領到的錢財不是白白得來的。這就是他後來所說的「賣藥都市,寄食友朋」。這些「友朋」中最重要的是汝陽王李璡和駙馬鄭潛曜。他寫詩贈給他們,推崇他們,說他們對待他是「招要恩屢至,崇重力難勝」(《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但實際的情況卻在另一首詩裡說得清楚:「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他寫出這樣辛酸的詩句贈給韋濟。
韋濟也不是怎樣高明的人物,他在734年把烏煙瘴氣的方士張果舉薦給玄宗,逢迎皇帝求長生、迷信道教的心意。748年由河南尹遷尚書左丞。在河南時他曾經到首陽山下屍鄉亭去訪問杜甫,可是杜甫已經到長安去了。他到長安後,常常在同僚的座上,讚頌杜甫的詩句,這可以說是當時在長安惟一因為詩而器重杜甫的人。因此杜甫也就把他心裡的悲憤毫無保留地向他傾訴,寫成《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首詩一開端就說出他在這腐化的社會中感到的真實,「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隨後他述說他早日的抱負和今天的淪落。這是杜甫最早的一首自白詩,也說明他的窮困從此開始。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玄宗在751年(天寶十載)正月八日到十日的三天內接連舉行了三個盛典:祭祀玄元皇帝、太廟和天地。杜甫正感到無路可走,於是趁這機會寫成三篇《大禮賦》,把《進三大禮賦表》投入延恩匭。想不到這三篇賦竟發生了效果,玄宗讀後,十分讚賞,讓他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成為他長安十年內最炫耀的一個時期。他在一天內聲名大噪,考試時集賢院的學士們圍繞著觀看他。可是這個幸運一閃便過去了。考試後他等候分發,卻永無下文,這也是李林甫在從中作祟。他只好長期地等待,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又回到洛陽小住時,他絕望地向集賢院的兩個學士說,仕進的前途沒有多大希望了,只有繼承祖父的名聲努力作詩吧。
但他並不完全斷念。754年又接連進了兩篇賦:《封西嶽賦》和《雕賦》,他在這兩篇賦的進表裡仍舊是渴望仕進,把他窮苦的生活寫得十分悽涼。同時他也不加選擇,投詩給那些他並不十分尊重的權要,請求他們援引。他寫詩給翰林張垍、京兆尹鮮于仲通、來長安朝謁的哥舒翰、左丞相韋見素。這些詩都是用排律寫成的,具有一定的格式:首先頌揚他們的功業,隨後陳述自己的窘況,最後說出投詩的本意,說得又可憐、又迫切,排律裡堆砌的典故也掩蓋不住他悽苦的心情。從這裡我們看到,杜甫一方面被貧窮壓迫,一方面被事業心驅使,為了求得一個官職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春天帶著貴妃和楊氏姊妹從南內興慶宮穿過夾城遊曲江芙蓉苑,冬季到驪山華清宮裡去避寒;貴妃院和楊氏五宅日常享用的豐富,出遊時儀仗的隆盛,達到難以想像的地步,「進食」時一盤的費用有時能等於中等人家十家的產業。至於鬥雞、舞馬、拋球……那些外人難明真相的宮中樂事,給民間添了許多傳說,給詩歌傳奇添了許多材料,但是這中間不知隱埋著多少人民的血淚。楊氏姊妹荒淫無恥的生活,使杜甫難以忍受了,他毫無顧忌地寫出《麗人行》,描畫她們醜惡的行為。
753年八月,長安霖雨成災,米價騰貴,政府從太倉裡撥出十萬石米減價糶給市民,每人每天領米五升,一直延續到第二年的春天。杜甫也屬於天天從太倉裡領米的人。
751年(天寶十載)以前,杜甫在長安和長安附近流浪,並沒有一定的寓所,居住的多半是客舍。751年以後,他的詩裡才漸漸提到曲江,提到杜陵,他的遊蹤也多半限制在城南一帶。長安以北直到渭水南岸是禁苑,供皇帝遊獵;城南是山林勝地,許多貴族顯宦在那裡建築他們的別墅園亭,從城東南角的曲江越過城外的少陵原、神禾原,一直擴張到終南山。那一帶的名勝,如樊川北岸的杜曲、韋曲、安樂公主在韋曲北開鑿的定昆池、韋曲西的何將軍山林,以及皇子陂、第五橋、丈八溝、下杜城……這些地名都在杜甫長安後期的詩中出現了。由「寸步曲江頭」和「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那樣的詩句我們可以揣想,杜甫在751年後已經在曲江南、少陵北、下杜城東、杜陵西一帶地方有了定居,並且此後也起始自稱為「少陵野老」、「杜陵野客」或「杜陵布衣」。至於他的妻子從洛陽遷到長安,大半在他有了定居以後,754年的春天。他的長子宗文可能生於750年,次子宗武生於753年的秋天,至於後來在奉先餓死的幼兒這時還沒有降生。一家數口來到長安,他的負擔更重了,加以幾年來水旱相繼,關中大飢,他在杜曲附近雖然有些微薄的「桑麻田」,也無濟於事。這年秋天雨不住地下,四海八荒被一片無邊無際的雨雲蒙蓋著,延續了六十多天。物價暴漲,人們也顧不得將要來到的冬寒,為了解除目前的飢餓,都把被褥抱出來換米。杜甫在這無望的景況中,舉目泥濘,不能出門,索性把家門反鎖起來,一任孩子們不知憂慮地在雨中遊戲。院中的花草都在雨中爛死了,只有他在階下培種的決明子格外茂盛,綠葉滿枝好像是翠羽蓋,開花無數正如他身邊所缺乏的黃金錢。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家屬在長安沒有住滿一年便住不下去了,秋雨後,他不得不把妻子送往奉先(陝西蒲城)寄居,奉先令姓楊,或許是他妻家的同族。他本人仍然回到長安。同時他的舅父崔頊任白水尉,白水是奉先的鄰縣,從此他就常常往來於長安、奉先、白水之間。
到了755年的十月,除去中間回了幾趟洛陽,他在長安已經整整九年,也許是他上左丞相韋見素的詩發生了作用,被任河西縣尉。當時的縣尉,可以說是使一個有良心的詩人最難忍受的職位。他雖然貧困,雖然四十四歲了還沒有一個官職,他卻不加考慮便拒絕了這個任命。他辭卻河西尉,改就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任務是看守兵甲器仗,管理門禁鎖鑰,職位是正八品下。
(本文選自馮至著《杜甫傳》,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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