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徐家匯地鐵站,噪音隆隆,無數互不相識的人擦肩而過。他們彼此不問候,不交談,只考慮自己忙碌的日程,而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想像一下,如果一個漢朝農民偶然看到這樣的情景,他的內心會有怎樣的驚詫呢?在一個有限的空間中,許多同一種類的生物熙熙攘攘,卻以完全的冷漠對待彼此,這是封閉、內向、熟人交際的農業社會中幾未出現過的狀況。
這一現代性的標誌性情景發生在每一個城市,也曾發生於19世紀的巴黎。彼時的巴黎是一個充滿偶然性和短暫性的現代都城,它正緩緩背離傳統的農業社會,向一個現代的工業都市走去。置身其中的波德萊爾強烈地著迷於嶄新的城市生活,他用象徵主義的創作手法將現代生活中萬花筒一般的意象寫進詩歌,從此大都市被納入了詩歌的抒情對象範疇。
波德萊爾
巴黎拱廊街中的人群是波德萊爾詩歌的主題,他寫過《人群》《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拾荒者的酒》以表達自己置身其中的感受。而在本雅明眼中,拱廊街本身即是現代性的產物,是一個窺視現代人行為和心態的窗口。《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將波德萊爾的詩歌作為現代性的標本加以研究,並在其中發現了了現代都市生活的特點:碎片化,物質性,豐富性,以及強烈刺激、轉瞬即逝的緊張。
本雅明認為,人在現代城市中生活,面對種種不期而至、不斷變化的碎片式情景,產生了一種被稱為驚顫(schockerfahrung)的感官體驗。習慣了城市生活的人,離開這種享受反而會感到不適。於是便產生了閒逛者,他們迷戀城市中不期而至的新景象,迷戀快速的反應,熱衷於刻意置身人流以滿足自己的驚顫體驗。在以下的節選部分中,本雅明以波德萊爾的一首詩《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為例,分析了作為一個閒逛者的波德萊爾置身人群時的心態。
本雅明
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
[法] 波德萊爾
大街在我的周圍震耳欲聾地喧囂
走過一位穿重孝、顯出嚴峻的哀愁、瘦長苗條的婦女
用一隻美麗的手搖搖地撩起她那飾著花邊的群裳
輕捷而高貴,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
從她那像孕育著風暴的鉛色天空一樣的眼中
我猶如癲狂者渾身顫動
暢飲銷魂的歡樂和那迷人的優美
電光一閃……隨後是黑夜!
——用你的一瞥突然使我如獲重生的、消勢的麗人
難道除了在來世,就不能再見到你?
去了!遠了!太遲了!也許永遠不可能!
因為,今後的我們,彼此都行蹤不明
儘管你已經知道我曾經對你鍾情!
這首詩不是把人群當成罪犯的避難所來看,而是作為詩人捕捉不到的愛來表現的。可以說,這首詩探討的不是市民生活中人群的作用,而是人群在充滿情慾的人的生活中的作用。初看這個作用仿俤是消極的,其實不然。詩人不但沒有躲避人群中的幽靈,相反,這個令他著迷的幽靈正是這個人群帶給他的。城市居民的歡樂儘管開始不然,但最終是一種愛。「永不」標誌著遭遇的高峰,這時,詩人的熱情仿俤逸到挫折,但亊實上卻如火焰般從他的身上迸發出來。他仿佛在熊熊的烈火中燃燒,但卻沒有鳳凰從中飛出。第三段中描寫的再生場面揭示了事物的真諦,因此也解釋了前一段中的問題,使人痙攣地抽動的東西並不是每一根神經都充滿意象的人的激動;不如說它是一種震驚,在承受這種震驚的時候,一種急切的欲望便突然間徵服了一個孤獨的人。Comnie ua extraugant (像一個神經失常時)這句話幾乎道出了這一點。詩人強調了對女性靈魂的哀悼,這表明他並不想隱藏這一事實。實際上,在表現發生的事情的四行詩和美化它的三行詩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當蒂博代說這些詩只能寫於大城市時,他沒能探入到事物的深處,在這些詩中,人們認識到愛被大城市所玷汙,這一事實揭示了詩的內在形態。
一個裹在寡婦的面紗裡的陌生女人被大眾推搡著,神秘而悄然地進入了詩人的視野。這首十四行詩所講的只不過是:對大眾的體驗遠不是一種對立的、敵視的因素,相反,正是這個大眾給城市居民帶來了具有強烈吸引力的形象。使城市詩人偷快的是愛情——不是在第一瞥中,而是在最後一瞥中。這是在著迷的一瞬間契合於詩中的永遠的告別。因而十四行詩提供了一種真正悲劇性的震驚的形象,但詩人衝動的天賦仍然一直被感動著。波德萊爾說,使他的身體在顫抖中縮緊的——Crispe comme um extravagant(像一個神經病人一樣縮緊)——並不是那種每一根神經都脹滿了愛的神魂顛倒, 相反,它像那種能侵襲纏繞一個孤獨者的性的震驚。如蒂博代指出,「這些東西只能在大城市裡寫出來。」這一事實並不很富有意味。他們揭示了大都市的生活使愛蒙受的恥辱。普魯斯特是在這種洞見中讀這首十四行詩的,因而他把那個招魂的名字「巴黎女人」作為一個回聲給予了在一天早上遇到的以阿爾貝蒂娜面目出現的女人。「當阿爾貝蒂娜再次進入我房裡吋,她穿了件黑鍛子衣服。這使她顯得蒼白,她屬於那種激烈但卻蒼白的巴黎女人的類型,這些女人總得不到新鮮空氣,在大眾的生活中或許還在一種墮落的氣氛中深受影響。這類人如果臉上沒有脂粉只消這麼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便是只有城市居民才能經驗的愛的對象的樣子,即使像普魯斯特這麼晚近的人也看到了它。波德萊爾認為他的詩捕捉住了這種愛,而人們往往會認為這不是節制的滿足,而是貧乏的滿足。
sayings/劉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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