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象徵主義詩歌先驅夏爾·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19世紀,隨著法國工業文明的興起和城市的加速現代化,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對於詩歌創作者而言,這也意味著過去那種田園牧歌式的抒情經驗已經不再適用了,如何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書寫生活、表達情感,成為了一個全新的問題。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夏爾·波德萊爾的經典詩作《惡之花》因運而生。作品不僅深入刻畫了巴黎的錯綜複雜與光怪陸離,也以展現城市「病惡之美」的方式顛覆了人們的審美想像。與此同時,波德萊爾開始在各個雜誌上陸續發表散文詩。所謂的散文詩,既可以理解成詩意的散文,也可以說是以散文寫就的詩,在這種文體下,「詩」與「文」相互滲透,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平衡。波德萊爾去世後,有人將其生前發表的五十篇散文詩按他本人的意願集結出版,命名為《巴黎的憂鬱》。
從形式上看,《巴黎的憂鬱》捨棄了傳統詩歌中的分行和分節,書中的篇目長短不一,卻囊括了對話、描繪、敘述等多種行文方式,頗具散文特質。從主題上看,這部散文詩集與《惡之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聚焦於大城市的景觀和日常中的隱喻,試圖為讀者展現「一種更抽象的現代生活」。在波德萊爾看來,美不止存在於浪漫、和諧、積極向上的事物中,也存在於醜惡、頹廢和腐壞的現實之中。可以說,《巴黎的憂鬱》就是另一個版本的《惡之花》,而且更為自由、細膩和辛辣。誠如波德萊爾所言,這部作品「沒有節奏和韻律而有音樂性,相當靈活,相當生硬,足以適應靈魂的充滿激情的運動、夢幻的起伏和意識的驚厥。」
正值波德萊爾誕辰紀念期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經商務印書館授權,從去年再版的《巴黎的憂鬱》一書中節選部分散文詩,與讀者一同回顧波德萊爾所在的19世紀的巴黎風貌。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描繪的雖是詩人在巴黎的所見所聞,卻鮮少出現明確指向巴黎的場所或地標,這意味著,「巴黎的憂鬱」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任何一個現代化大都市的憂鬱」。這些寓意深刻的觀察和思索,在百年後的今天仍未過時。
《巴黎的憂鬱》[法] 夏爾·波德萊爾 著 郭宏安 譯商務印書館 2018-06每人有他的怪獸
在巨大、灰色的天空下,在廣闊、塵土飛揚的平原上,沒有道路,沒有草地,沒有薊草,沒有蕁麻,我遇見好幾個人,彎著腰向前走。
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個巨大的怪獸,重如一袋麵粉,或如一袋煤,或如羅馬步兵的裝備。可是這怪獸並不是一件僵死的重物;相反,它用彈性而有力的肌肉摟壓著人;用它兩隻巨大的爪鉤住坐騎的胸膛;它那龐大無比的頭壓在人的額頭上,就像古時的武士為了威嚇敵人而戴的可怕的頭盔。
我問其中一個人,他們這是往哪裡去。他回答我說,他一無所知,他,別人,都一無所知;可是很明顯,他們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因為他們被一種無法控制的行走欲推動著。
有一件很好奇的事情要注意:沒有一個行者對吊在脖子上、趴在背上的兇惡的野獸表示憤怒;甚至可以說,他們似乎認為這怪獸是自己的一部分。這些疲憊而嚴肅的面孔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絕望;在這陰鬱的蒼穹下,他們的腳陷入和天空一樣愁慘的大地的塵土中,帶著註定要永遠希望的人的無可如何的神情,走著。
行者的隊伍從我身邊走過,沒入天際,地球圓形的表面遮住了人們好奇的目光。
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想理解這奧秘;可是很快不可抗拒的冷漠控制了我,我被沉重地壓倒了,那些背著過重的怪獸的人也沒有這樣。
瘋子與維納斯
多麼美好的一天!寬闊的公園在太陽灼熱的眼睛下發愣,就像青春在愛神的控制下一樣。事物的普遍的狂喜無聲地表達著,甚至流水都好像睡著了。與人類的節日截然不同,這裡是靜靜的狂歡。
似乎越來越強烈的光使萬物閃爍著,越來越燦爛;花兒五彩繽紛,渴望著與藍天一爭高低,溫暖使香氣可見,讓它如同煙霧朝星辰飛升。
但是,在這萬物的享受之中,我瞥見了一個傷心的人。
在一尊巨大的維納斯雕像下,一個人為的瘋子,自願的小丑,他的職責是逗那些陷入懊悔和厭煩之中的國王們發笑。他穿著一身閃光而可笑的衣服,戴著犄角和鈴鐺,蜷縮在像座上,抬起一雙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永恆的女神。
他的眼睛說:「我是人類中最卑劣、最孤獨的了,失去了愛情和友誼,甚至連最不完善的動物也不如。然而,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樣,生來就是為了理解和感覺永恆的美的呀!女神啊,可憐可憐我的憂傷和狂熱吧!」
可是無情的維納斯用她那大理石的眼睛望著遠方不知什麼東西。
夏爾·波德萊爾《惡之花》窮人的玩具
我想說說天真無邪的娛樂是怎麼回事。無罪的娛樂是如此之少!
當您早上出門,決心在大街上逛逛,那就在口袋裡裝滿不值錢的小玩具吧:用一根線牽動的扁木偶,在鐵砧上敲打的鐵匠,騎士和尾巴是個哨的馬,沿著酒吧,在樹下,把它們送給您碰到的不認識和窮困的孩子們。您會看到他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開始不敢拿;他們懷疑他們的幸福。然後他們會用手緊緊地抓住禮物,然後逃掉,就像貓逃到遠離您的地方去吃您給它們的食物一樣,因為它們已學會了不相信人。
在大路旁,在巨大的花園裡,有一座美麗的白色古堡,沐浴在陽光中,一個俊俏鮮麗的孩子站在那裡,穿著鄉下衣服,很漂亮。
豪華、無憂無慮和看慣了財富使這些孩子如此漂亮,人們會以為他們和那些小康之家和貧窮之家的孩子是用不同的材料製成的。
在孩子身旁,在草地上,躺著一個富麗堂皇的布娃娃,上漆,鍍金,穿著絳紅色的裙子,戴著飾以羽毛和玻璃珠的帽子。但是,這孩子並不理會他喜歡的玩具,而是朝另一邊望著:
在柵欄的另一邊,在路旁,蒺藜和蕁麻之間,也有一個孩子,骯髒,羸弱,滿臉煤煙色,一個賤民的孩子,公正的目光可以從中發現一種美,如果他能像一個行家從一個馬車製造工身上的油漆中悟到一幅理想的畫一樣,把他身上貧困的令人厭惡的汙垢洗去。
通過隔著兩個世界,大路和古堡的象徵的欄杆,窮孩子向富孩子展示他的玩具,那富孩子像看一個稀奇、不認識的東西一樣盯著。那小髒孩在一個籠子裡逗著、弄著、搖晃著的,原來是一隻活老鼠!他的父母,也許是出於節省,把玩具從生活中去掉了。
兩個孩子兄弟般地互相笑了,露出了「同樣白」的牙齒。
港口
對於一顆倦於生活的鬥爭的靈魂來說,港口是一個迷人的居所。天之廣闊,雲之變動不居的結構,海之變幻不定的色彩,航標燈之明滅,這一切都是一個稜鏡,特別適合愉悅眼睛,並使之永不厭倦。修長的船身,複雜的帆索,浪使之和諧地搖晃,在人心裡保持著節奏和美的興趣。尤其是,對一個既沒有好奇心又沒有野心的人來說,躺在平臺上或俯在防波堤上觀望那些人東奔西走,真有一種神秘而高貴的樂趣,有的走了,有的回來了,他們還有力量去渴望,還想旅行或發財。
沉醉吧
應該永遠地沉醉。這就是一切;這是唯一的問題。為了不感到時間那可怕的沉重,它壓斷了你的肩膀並把您向地下彎曲,您應該不停地沉醉。
醉於何物?美酒,詩歌,還是德性,隨便。但要沉醉。
如果有時在一座宮殿的臺階上,在溝壑的綠草上,在您房間的憂鬱的孤獨中,您醒了,醉意減弱或消失了,那麼您去問風,問浪,問星,問鳥,問鍾,問所有逃逸的東西,問所有呻吟的東西,問所有滾動的東西,問所有歌唱的東西,問所有說話的東西,問問幾點了;風,浪,星,鳥,鍾會回答您:「是沉醉的時候了!為了不做時間的殉葬的奴隸,沉醉吧;不斷地沉醉吧!醉於美酒,詩歌,還是德性,隨便。」
本文散文詩部分選自《巴黎的憂鬱》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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