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如今普遍生於、長於城市的人們而言,法國詩人弗朗西斯·雅姆筆下的自然與鄉村之景顯得格外遙遠:白色的小村莊、草木芬芳的山野、髒乎乎的羊群、馱著灰暗水桶的驢子、辛勤勞作的女工……即使在雅姆創作詩歌的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也鮮有詩人能夠像他一樣安於鄉村生活的樸素與寧靜,在一切天然的事物之中尋覓愛與美德。
在對自然事物的觀察和描繪上,雅姆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 「我就是這樣懂得了事物: 首先,有一隻很大的黃蝴蝶,其次,是風跑進了成熟的麥子。」從童年起,雅姆就生活在庇里牛斯山脈附近的小鎮中,與田野中的動植物為伴,父親去世後,雅姆與母親遷居至父親的原籍奧爾泰茲(Orthez),從此開始長達三十餘年的鄉村生活。在這一時期,他近乎本能地感受到詩歌的召喚,1891年,雅姆的第一部詩集《十四行詩六首》問世,接下來每一年,雅姆都保持著穩定的創作節奏,相繼出版《詩二十一首》(1893)《從晨禱到晚禱》(1898)《報春花的哀傷》(1901)等詩集,以及多部小說和散文集。
1905年,雅姆皈依天主教,他的詩歌也從單純的歌頌自然轉向在自然中追尋信仰。與雅姆同時代的幾位著名文學家都曾被雅姆作品中流露出的善良、純真和多情的心性所打動。馬拉美驚嘆雅姆的詩歌中幾乎毫無技巧的天真和準確,紀德則稱雅姆是「我們文學潮流中幸運的意外」,他們隨後都成為了雅姆在文壇上最忠實的支持者和最親密的友人。當波德萊爾與其後人因高超的智識和複雜的詩藝在巴黎崛起,並成就「象徵派」詩歌時,雅姆卻與主流背道而馳,用簡單到近乎笨拙的語言與生活中的萬事萬物共情,以獲得內心的安寧。
有評論家將雅姆視為新象徵主義者或自然主義者,但雅姆本人從未接受過這些論斷。相對而言,「鄉村詩人」或許是更為貼切的稱號,1920年,雅姆還曾以《鄉村詩人》為名,發表了一部自傳體作品。無疑,雅姆在法國文學傳統中享有一席之地,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法國主要的文學力量,不是由於開創了某種新的「潮流」,而恰恰是因為無視「潮流」,完全聽憑心性而為。近日,《雅姆詩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譯介出版,經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中選取部分篇目,以饗讀者。
《雅姆詩選》[法] 弗朗西斯·雅姆 著 樹才 譯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07我愛驢子……
我愛這溫柔的驢子,它沿著冬青樹走著。
它搖晃雙耳提防蜜蜂兒;
它馱運窮苦人和裝滿大麥的袋子。
它邁著小碎步,繞過了小土坎。
我女友說它笨,因為它是詩人。
它總是在思考。雙眼像天鵝絨。
心地溫柔的姑娘,你沒有它的溫柔:
因為在上帝面前,它是青天的溫柔的驢子。
當它可憐的小蹄被累得疲憊至極,
它就待在驢棚裡,又順從,又悲悽。
從早上到夜晚,它做了它的活。
姑娘你做什麼活?你做了些針線活……
驢子受了傷: 蒼蠅叮了它。
它做那麼多活兒,你不由得憐惜它。
小姑娘你吃什麼?你吃了幾個櫻桃。
驢子沒吃上大麥,因為主人太窮了。
它舔了舔繩子,然後在陰影裡睡了……
你心靈的繩子沒有這麼溫柔。
多麼溫柔的驢子,沿著冬青樹走著。
我的心滿是怨恨:這個詞會讓你滿意。
親愛的姑娘,告訴我,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去找那頭老驢子,告訴它我的靈魂
就像早晨的它,行走在大路上。
問問它,親愛的姑娘,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懷疑它會回答: 在那開花的路上,
它將走在陰影裡,滿身都是溫柔。
這些勞作……
人類的這些勞作是偉大的: 把牛奶擠進木桶;收割直直的扎手的麥穗;在蔭涼的榿木邊放牛;採集森林裡樺木的樹汁;在奔流的溪水旁邊折柳條;挨著昏暗的爐火修補舊鞋,旁邊有一隻長疥瘡的老貓、一隻倦鳥和一群快樂的小孩;織布到午夜,織機的噪音漸被蟋蟀的尖聲歌唱吞沒;烤麵包;釀醇酒;在園子裡播種大蒜和白菜;撿拾暖呼呼的雞蛋。
我抽著陶製的菸斗……
我抽著陶製的菸斗,看見牛群額頭繫著帶子,口鼻溢出涎沫,忍受著戳痛它們屁股的那些農人,掠過牛角——我看見溫柔的羊群,腿腳柔弱的雌羊一排排走過。忠誠的牧羊犬裝出發怒的樣子。牧羊人衝它喊: 狼!過來!來這兒!於是牧羊犬歡跳著跑到他那兒去咬牧羊鞭,一副滑稽的表情,多雨的大熱天,一片寧靜。
安寧在樹林裡……
安寧在靜謐的樹林裡,在如刀般想阻斷流水的闊葉上,像在一個夢境,水映照出停歇在金色苔蘚之上的藍天。
我坐在一棵黑色的橡樹下,不再思考。一隻斑鶇停在高處。這就是一切。而生命在這寂靜中,溫柔、莊嚴而奇妙。
當我的母狗和公狗盯住一隻飛著的蒼蠅,想撲上去咬它,我已不再那麼看重我的痛苦,我以順從命運來撫慰我憂傷的靈魂。
少女
少女是潔白的,她有青色的脈管在腕上,在敞露著的袖口。
人們不知道她為什麼笑。轉眼她又痛哭,真叫刺心。
莫非她懷疑路邊採花的時候已把你的心摘走?
聽說,有時候她明白事理。有時就不。她細聲說話。
「啊,我親愛的!呀…………你瞧……星期二遇見他……我笑了。」她這樣說著。
另一個小夥子感到痛苦時,她就不說話了,也不再笑,滿臉的驚訝。
走在小路上,她雙手捧滿帶刺的歐石南,還有蕨類。
她高挑,她是潔白的,她有溫柔的手臂。她挺直,脖頸微微傾斜。
搗衣裳……
在清水裡搗衣裳。你帶著淺窩的手臂好看。你的雙腿繃緊。
你是洗衣婦。你把長著溫和腦袋的農民們又重又髒的衣裳甩進水裡。
然後你走到院子裡,在晾衣繩上把它們晾開,院子挨著黑暗的牛棚。
星期天和重大節日,有一些白襯衫,為那些去戀愛的兄弟。
你在大樹枝下跳舞,在公共廣場,在鎮上,你的腰肢讓人著迷。
這個時候,聰明的小夥子在打靶場射著金屬瓶蓋,在彩票點,他們贏錢。
……你顯出幸福的樣子。明天還得在清水裡搗衣裳。衣裳——啪啪——洗衣婦
一邊聽著石頭上的流水。
那個人……
那個人口出惡言: ……讓我忍無可忍。
我曾到田野上散步,那裡的小草可不壞,我的公狗母狗趴在上面。
我在那裡看見一些從來不曾惡言惡語的事物,以及天真、快樂的小鳥。
看著荊棘叢的細枝在籬牆上搖曳,我讚嘆: 葉子真是好。可為什麼會有壞人?
在這很多人不知道的安寧中,我感到巨大的快樂,一種大溫柔在我身上升起。
我想說: 鳥,做我的朋友吧。小草,你們做我的朋友吧。做我的朋友吧,小螞蟻。
那邊,一塊傾斜的田地上,挨著一片美麗閃光的草叢,我看見牛群旁一個農夫
出現在夜間明亮的陰影下,夜晚,像一次祈禱,降臨到我安寧的心和大地上。
本文詩歌部分選自《雅姆詩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