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
這裡要討論的是《孟子·梁惠王》第七章(一般稱為「齊桓晉文之事章」)的一處句讀。
「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是一直以來的句讀。「於我心有戚戚焉」或「心有戚戚」被作為成語廣泛使用。「戚戚」,一般注為「內心有所觸動的樣子」,是承襲了趙岐注「戚戚然,心有動也。」
錢繹疏《方言》「衝,俶,動也」云:「戚與俶聲近,義亦同也。」(《方言箋疏》卷十二)馬建忠把「於我心」解釋為前置的介賓結構:「『於我心』,『有』字之轉詞也。猶雲『有戚戚於我心』也。今先置者,亦以明意之所先也。」(《馬氏文通·虛字·於字之用》)[1]這為「心有動」之注提供了詞彙、語法方面的支持。
但是,前文的「他人有心」「不得吾心」及下文的「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之「心」,均指心思、思想,而所注「內心」之「心」指情緒,不夠貫通。於是,諸家往往將「於我心有戚戚焉」譯為「我的心裡倒有些感動了」,[2]或意譯為「我的心便豁然明亮了」「我便茅塞頓開」 [3]。但是「心動」所表現的情緒波動,一般是消極的,如宋玉《高唐賦》「悠悠忽忽,怊悵自失,使人心動,無故自恐。」這種「心有動」,與齊宣王所表達的心靈感到共鳴,還是有較大的差距。
我們認為,可以參考本章的「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將該句讀為「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
《孟子》多有用「之於」連接主語與謂語動作對象的例子,多數在對象後有「也」字表示停頓:
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梁惠王上》第三章)
君之於氓也,固周之。(《萬章下》第六章)
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入雲則入,坐雲則坐,食雲則食。(《萬章下》第三章)
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萬章下》第六章)
人之於身也,兼所愛。(《告子上》第十四章)
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盡心上》第四十五章)
《告子上》第七章中的一個句子,以「有」為謂語,以「焉」絕句,很接近「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
差別在於,「戚戚」疊音,為形容詞,不同於「同耆」的名詞性。與「有戚戚焉」結構更相近的,在同章有「殆有甚焉」。楊伯峻認為後者的「有」是副詞,同「又」,可譯為「更」。[4]楊逢彬則認為是單音節形容詞前綴。[5]考慮到《孟子·滕文公上》第二章有「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有甚焉」或即「有甚焉者(矣)」,「有戚戚焉」很可能相當於「有戚戚焉者(矣)」。
謂語後有「焉」字的句子,《孟子》中還有這些:
堯之於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萬章下》第六章)
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公孫丑下》第二章)
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萬章上》第三章)
這些「焉」字,固然可以理解為句末語氣詞,但也可以解為兼詞,相當於「於是」,復指上句的「於舜」「於伊尹」「於弟」。所以「有戚戚焉」的「焉」可能不是形容詞的後綴,而是復指「於我心」。
「戚」有親近義。《詩·大雅·行葦》:「戚戚兄弟,莫遠具爾。」毛傳:「戚戚,內相親也。」《呂氏春秋•見本》:「為政者反民性,然後可以與民戚。」高誘註:「戚,親也。」《孟子•梁惠王下》第七章也有:「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漢書·杜鄴傳》:「夫戚而不見殊,孰能無怨?」顏師古註:「戚,近也。殊,謂異於疏者也。」
「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可以譯為:先生的話跟我的心理,真是非常貼近的了。
[1] 馬建忠著:《馬氏文通》,商務印書館,1983年9月,第258頁。
[2] 金良年撰:《孟子譯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第20頁。
[3] 楊伯峻編著;蘭州大學中文系孟子譯註小組修訂:《孟子譯註》,中華書局,1962年11月,第19頁。鄭訓佐、靳永譯註:《孟子譯註》,2009年4月,齊魯書社,第15頁。
[4] 楊伯峻:《古漢語虛詞》,中華書局,1981年2月,第295頁。
[5] 楊逢彬:《孟子新注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12月,第29-30頁。
為學生立心,
為教師立命,
為語文繼絕學,
為教育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