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陷阱」與「圈套」,「出口」與「入口」
艾利森教授的敘述很巧妙,使人們誤以為真如他所說:「修昔底德的主要議題就是修昔底德陷阱。」其實,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第1卷第23節那句話。這樣一來,並存的「兩霸」被艾利森改造成了「崛起國」與「守成國」;破壞三十年和約、訴諸戰爭的「直接原因」的「最真實的說明」,被改成了延綿二十七年戰爭的「真正原因」「更為根本的原因」;希臘文「anankasaies to polemein」(迫使他們投入戰鬥,「洛布古典叢書」希英對照本如實譯為「forcedthem to war」)被說成是「註定一戰」;「勢力增長—恐懼—戰爭」這句話,也被改造為「當一個崛起國威脅取代現有守成國時,由此產生的結構性壓力就會導致暴力衝突,無一例外」。艾利森的這個套路,說穿了,就是古今中外歷史上經常出現的「託名」「偽造」。
《希臘大辭典》(第2020—2021頁)列舉了以「pseudo」為詞根的名詞、動詞、複合詞的本義和引申義。古希臘將「說假話」「作偽證」「謊稱古聖」以及偽造前人名著或名言等稱之為「pseudo-」。例如,《偽普魯塔克》就是後人考證認定的、假託著名傳記作家普魯塔克的偽造。「Pseudo」與一般的學術造假不同,它代表偽造者(託名者)所處時代關於古籍解讀的一種觀點,或者是借古聖之名傳播自己的觀點。所謂「修昔底德陷阱」,就是這類性質的「偽造」。準確的命名應為「PseudoThucydides’s trap」(「偽修昔底德陷阱」)。其實質是,託名修昔底德的「艾利森圏套」。對此,我曾在《偽「修昔義德陷阱」考》一文中,論述了「偽修昔底德陷阱」的五大構件:崛起國與守成國,結構性壓力,真正原因,註定一戰,逃脫之路(「安全通道」)。這五項,都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原著中所沒有的,在全球「史」類學者中也是通不過的。
從理論上說,「結構性壓力」來自結構性矛盾,而且一定是雙向的。如果結構性矛盾說不清楚,那麼,結構性壓力也就荒腔走板。「Ananke」像古希臘許多詞彙一樣,來自神名,如「天」(ouranos)、「時間」(chronos)。命運女神「Ananke」安排的「命運」(如俄狄浦斯「弒父娶母」)是凡人無法改變的。但是,以「Ananke」為詞源的名詞、動詞及其分詞、不定式,其詞義就是「必須」「不得不」「逼使……」。修昔底德都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ananke」的。
油畫《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
從史實來說,為了把戰爭說成是雅典挑起的,艾利森教授還偽造了這一階段的歷史。例如,他在書中第35頁(陳譯本第59頁)寫道:「在第 一次對峙的時候,(科西拉)120艘戰艦開到了科林斯。」而真實歷史是,科林斯派75艘戰艦到伊庇丹努(現阿爾巴尼亞附近)與科西拉作戰,科林斯戰敗,被毀15艘。又如,他在書中第33頁(陳譯本第59頁)說,雅典「反覆說服中立國家(如科西拉)加入聯盟」。而真實歷史是,科西拉與科林斯於公元前434年開戰後,主動來找雅典;為此,雅典的公民大會開了兩次,第一次予以拒絕,第二次雅典才「議決和科西拉訂立同盟」。即使如此,也僅僅派出10艘戰艦助威,以免破壞三十年協定。
當歷史研究者把移情、嫁接、放大等文藝創作手法用於「歷史」研究時,「歷史」就變成一部歷史劇了。或許有朝一日,人們能在螢屏上看到新編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因為,劇本編得很成功,正反典型塑造得栩栩如生,故事情節也娓娓動人,還帶有「註定一戰」的恐怖感。這裡,艾利森教授的目標很明確:「聚焦於崛起中的中國對於美國以及全球秩序的衝擊」(見該書前言,特地用斜體詞「impact」,指的是「七十年以來,華盛頓所主導的一個以規則為基礎的框架」這一「世界秩序」的「impact」。陳譯本譯為「影響」)。
總之,所謂「修昔底德陷阱」,完全是艾利森教授託名修昔底德的「偽修昔底德陷阱」。儘管對於造假者和「擁躉」來說,已沉迷其中而難以自拔,但對於學術界以及廣大讀者來說,如何避免跌落「陷阱」,就轉化為如何避免掉進艾利森的「圈套」。出路在於,全面而準確地認識世界、認識美國、認識中國,走出偽「陷阱」的陰影,形成正確認識和處理中美關係的理論。
(此文發表於《南國學術》2020年第3期第356—363頁。為方便閱讀,刪去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