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內卷」這詞,是在這兩年才開始用的。有人跟我抱怨,要求三千字的論文,周圍的人從來不嫌字多,往上寫到五六千,就算破萬,也不稀奇。
如果我抱怨內卷,總會有虔誠的信徒換著花樣,直截了當地,或者委婉曲折地指責我討厭內卷,究其根本,是因為我競爭不過。我若是為此辯駁,就正中他們下懷,況且壓根爭辯不過;我要是不說話,卻又像被人戳中痛處,好讓人把我的度量當作了妥協。
我討厭內卷,有兩個原因。一是不喜歡拿給眼前的競爭目標束縛住,給分數成績、收入績效太高的地位,這些東西卻沒有匹配高位的能力。況且人人都腰纏萬貫、坐擁高位之後,他們汲汲渴求的東西,就會迅速貶值,這樣可是太殘忍了些。二是我單純不喜歡「內卷」這個詞,明明就是競爭,也不乏有時候是惡性競爭、不擇手段地競爭,卻要給這麼個新詞來替代,難免對這些熱衷的擁護者抱有偏見——誇人和罵人的話代代相傳,只有處於灰色地帶的略顯貶義的詞,大家才想方設法找個不相干的委婉說法,希望把已經泛黑的東西染成白的。
這樣講並非全無好處,上大學的孩子把原來抱怨的壓力大、競爭激烈換成了「卷死了」之類的哭天搶地,多少讓不能緊跟年輕人交流方式的父母們少一點對子女的擔憂,還為子女能以消解的態度調侃競爭壓力欣慰。只是內卷這事,似乎從我知事起,就是自然長在我生活中,卻不刻意提及的。
過了穿開襠褲的年齡,各家孩子,開始在晚飯後去搶佔小區的遊樂設施。沒有大人管,我們肯定不講什麼禮讓小幼,即使三個人,我們也要分大師兄、二師兄和沙師弟,號大者為尊。我後悔當時沒能在其間制定一套量化考核的標準,導致今天年齡最大的是老大哥,明天長得最壯的就要稱霸王,再到後天,甚至新買了陀螺或者悠悠球的又小又矮的,也能在鞦韆上像個大爺一樣氣定神閒。其實後悔沒有用,因為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是能夠制定規則的人,雖然那時我盼著比我大幾歲的家裡發橫財,再從這小區搬到富人區,把他們享受的殘羹冷炙也留給我爽一下,但與此同時,那些小我的娃娃又窮吃餓吃,儼然提前發福的男人,用他們肚前開始下跨的肉把我從繼承人的位子擠開。
只有一群孩子當中只有我一個男生時,我能順理成章地橫行霸道,可這樣的機會實在太少,哪怕還有一個矮小的男生,我也害怕他偷戀著其中某個女生。我不敢保證我在姑娘們之中頤指氣使,佔盡風頭時,他豁出十八般武藝跟我拼命。所以孩童時期的內卷,我都在這樣一種受制於身板,又缺乏勇氣的縮影中,屈居弱勢。
接著是小學,我記得學校的廁所的小便池,是面對著牆圍了一排水槽,上面拉了一排水管,水管噴水清潔牆上撒的尿。男生們小便時,人和人之間沒有隔板,所以廁所成了我們內卷的寶地。我們那時少不更事,還不流行度長絜大,而是比誰尿的高。我們並排站著時,朝向老高了,然後要憋緊膀胱,一蹴而就,因為同樣喝一杯水,尿的時間越短,往往越高。這番比試多了,大家就會發現冬天比夏天尿的高,冬天穿了秋褲毛褲的比只穿一條褲子尿的高,上課時去比下課後去尿的高……這已經有今天我們所見「內卷」的影子了,這樣的競爭有規律可循,而且大家都熱衷於鑽研如何提升高度。自然有人會發掘出不與人分享的秘笈,導致每次都只有一兩個人脫穎而出。屢戰屢敗,我開始亂了陣腳。
可不久後,我就琢磨出了在這場內卷中所向披靡的門道。一般我們每節下課後,有時老師連堂擠佔休息時間,就兩節課後去一趟廁所。我有一次被老師在辦公室訓咄了快三節課,到廁所時感覺裝尿的地方都在翻江倒海,撒的時候只覺得舒服,快一半了才發現尿快衝到噴水的水管了。從那以後,我就隔三節課,有時甚至整個早上或整個下午去一趟,其餘別人撒尿時,我喝水,憋到實在忍不住時,我的尿柱子就能越過我的頭頂。在很長一段時間的廁所間內卷大獲全勝當中,我自豪地跟我的媽媽講述她的兒子多麼的聰明。我的母親卻是那麼慌張,責令我今後不許那樣作弊,有時她嚴肅的表情讓我恐懼,有時她的眼睛好像快要流淚。後來我終於明白,我的母親並非擔心她的兒子,而確是為了她未來能抱上孫子。既是因為我是個聽話的孩子,又因為我見不得母親柔弱的樣子,我退出了廁所的內卷。但我至今覺得我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退出的,那麼說我因卷不過而討厭內卷的人,就該閉上嘴巴。我像某項比賽的絕對王者,不屑於參加每個課間的熱身賽、娛樂賽,可但凡我參與,就會以碾壓的態勢收割所有的榮譽。所以我說自己厭惡內卷時,還是心有餘悸,因為我也曾費盡心思,甚至不擇手段地鑽研怎樣在競爭中脫穎而出。
我們現在慌忙著把找對象也列入內卷的行伍之中,其實不新鮮,我讀小學時,已經初顯端倪了。那時年紀小、時代似乎也沒現在開放,要有男女朋友才算「卷王」的話太過奢侈,但要是有哪個女生喜歡自己,絕對會讓一個男生引以為傲。有個早晨,我被一群女生,還有幾個有點像女生的男生圍在教室最後靠窗的角落,他們起鬨說班上有個女生昨天親口承認她喜歡我。那個女生發育的早,比我高半個頭,而且五官也很好看,除了太瘦太骨感之外,我挑不出任何毛病,就連同學間胡鬧,她讓誰叫自己媽媽之後,我都要湊上去想當那個人的爸爸。那個高個子女生衝上來,好像生氣,但又在笑,嚷嚷著讓起鬨的同學散開。別人還跟我講他們追問那個女生喜歡我哪一點,她回答說我成績優異。我覺得她肯定沒說全,因為那時我真的樣貌清秀,沒戴眼鏡,皮膚白,臉上沒有粉刺,發量也很旺盛。我嘴上當然置否,嚴肅地板著臉,讓他們不要胡說,但內心的竊喜藏不住,已然比其他的男生高一等。
既有的優越感不斷督促我,要我在此基礎上更上一層樓。既然受到了這麼好的姑娘的青睞,乾脆順水推舟,直接確立關係,做點牽牽抱抱的舉動,便直接甩其他男生幾條街了。於是我隔兩三天,在母親送我進校門前,都要她給我買巧克力,多是德芙的,我現在都還記得有榛子巧克力、白巧克力、黑巧克力、絲滑牛奶巧克力,還有帶杏仁夾心的,偶爾也買費列羅。雖然是她主動,但自幼接受的良好的教育促使我要展現紳士風度,對女孩不能吝嗇。我給她後,她又分享給周圍的姐妹,德芙可以分給七八個人,價格差不多的費列羅她有時自己不吃,還是只能分給三個人,這也是我買的德芙比費列羅多的重要原因。我記不清自己送了多少,只知道我們的關係並沒有隨著巧克力的增加而深入。有一次我看見她和其他同學在校外的攤上買狼牙土豆,我本想幫她付錢,另一個男生說她把他們兩個人的都付了。我那時反應遲鈍,沒有細究「他們倆人」包不包括她,但沒有阻礙我早晨繼續糊弄我的母親。
這段內卷的經歷,為我日後在男女交往中的姿態埋下了深深的隱患。這種剛開始領跑,享受「卷王」頭銜,後來卻莫名被卷的經歷,真的不太好受。
如果按照我對「內卷」的理解,我少年時代就已經在不知覺地被卷過去,再卷過來。現在卷得有些煩膩了,再者,我跟周邊人用「內卷」這個詞的時候,毛孔也要不禁收縮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