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節選
山神凹村沒有瓦屋,清一色石砌窯洞。
在向陽的陡坡圪梁上,零零散散的窯洞錯落有致鋪排開,有住在山圪嶗裡的,有凸顯在土堆堆上的,有些是獨門獨院,有些是幾戶一起。眼面處,碼在崖畔上的柴火垛子搭曬著這家人的衣裳鋪蓋,便知道那裡藏著人家。
之前沒有人覺得山神凹好,多少年後山外人進凹時拍攝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一出來,就有人驚訝地說:「山神凹錯落有致,完全就是一個縮小的布達拉宮嘛。」
……
《活水》
葛水平/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活水》延續葛水平一貫的寫作風格,把所有的筆墨都投注在山神凹,以幾十年的時間跨度作為故事的大背景,精雕細琢了大時代劇烈變幻下的村莊和村莊裡的一眾小人物的生動故事,真實描摹出了中國鄉村生活的原生態,書寫了人性的欲望和時代的焦慮,是對生存、生活、生命的鄉村哲學的一種小說化闡釋。最初的小說雛形是對兩代農民出身的手藝人家族生活的生動演義,又何嘗不是在講述國家命運的風雲際會?
其他人物和情節也和這種兩代人之間的相似經歷與情感對峙一樣,在人與人、人與世界之間的多重關係中,發掘並展示了某種抗衡或衝突式的力量,更在這種衝突中勘探著人性的複雜性與豐富性。小說厚重的內涵、真實的細節、生動的人物和場景,使這部作品在韻味上風情萬種,在氣質上氣象萬千。
激活現實的審美式鄉村書寫
——讀葛水平長篇新作《活水》
馬明高| 文
真正的現實主義書寫,能夠通過對普通人物歷史與現實生存境遇的逼真描摹,看到一個寬闊而盛大的「新時代」的最真實的情境。這正是我們對現實主義真正有效書寫的應有內涵。
一
「當山神凹大面積土地種植了旱地西紅柿時,申小屠明白了,擁有土地的人才能理解生活的美好。」(《人民文學》2018年第 9期)
放下葛水平新寫的長篇小說《活水》,我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我在為山神凹村的第三代人,大約是「80後」的申小屠感動的同時,也為同代的申小滿惋惜。兩個年輕而美麗的「80後」女孩,都是這個時代與社會「現實主義」的產物。
人心的混亂比失去土地、失去村莊、失去山河更可怕。「山河破碎」可以「重新收拾」,可以「振興鄉村戰略」,但人失去「正常的心」,成為 「異化的心」「混亂的心」,卻是更可怕的,是最難以「重新收拾」和難以「振興」的。這就是這個時代與社會堅硬的現實。這也是「現實主義」。
《活水》以飽滿的深情書寫了中國農村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今40多年的歷史變化,有奇絕大氣,有靈動樸野,有山裡人的大悲大喜,有山裡人的敢愛敢當,還有鄉村裡久遠的美好時光與回憶,以及那些美好的事物與匠藝,諸如鋦瓷、拉二胡、殺豬、做豆腐、打鐵、擀氈和熟羊皮,沒有戲劇化的衝突,卻有著細膩的詩性抒情,沒有剛硬的時代符號,卻充滿了對傳統與民間的深切懷念,處處隱含著一種充滿審美眼光的輓歌情懷。
我把這種新的鄉村書寫,稱之為審美式的鄉村書寫。當然是有別於新文學以來四種鄉村書寫的第五種書寫。從過去百年鄉土文學的書寫歷程來看,大致有四種書寫模式:一是啟蒙批判式書寫,典型的就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蔣光慈、蕭軍等作家的小說,直至八十年代的高曉聲、何士光,批判暗黑的時代與落後的社會制度,反省國民的劣根性;二是浪漫理想式書寫,從廢名、沈從文到孫犁、汪曾祺,還有遲子建,以城市和現代意識觀照鄉村生活,充滿健康人性、田園風光與士大夫情懷的浪漫與憂傷;三是政治圖解式書寫,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趙樹理到「山藥蛋」派文學,以及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風驟雨》等等,雖有濃鬱的鄉土氣息,但迫於戰爭與時局的所需,難免有宣傳與圖解政策之歷史局限;四是現代性觀照下的現實或文化式書寫,從新世紀前後開啟,一直綿延至今,以賈平凹為代表的日常生活經驗現實主義書寫,以呂新為代表的現代主義書寫,還有以蔣子龍、李佩甫、關仁山為代表的文化衝突式書寫。這些鄉村文學總與城市化、工業化有著絲絲縷縷的關係,其形象大都是隨著國家、民族意識的自覺、熾熱而逐步清晰的,有著濃鬱的對物質與精神世界的體察以及對人性的勘探。
而《活水》充滿了對上述四種鄉村書寫模式的敬意與吸納,但又增添了審美式的自然靈動、人間清歡、鄉村情懷與現實召喚。從小在鄉野中泡大的人生經歷,讓葛水平有了與現時代很多作家不一般的情懷與洞見。正如她所說:「我出生在鄉村,鄉村讓我的精神飽滿,讓我有無法述說的喜悅,那些人事感動著我,時間長了,我想寫出來。」最自然、最直接的感情與經驗,使她的這部長篇小說充滿了生活質感、細節力量、包容大度與對時代足音的真誠諦聽。
二
整個小說分上、下兩部分,雖然書寫的是山神凹村40多年三代人的人生經歷,但貫穿全書的卻是申寒露與李夏花,韓穀雨與申秀芝、韓巧玲,申丙校與張老師這三對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農民的愛情故事。一個鋦缸匠,一個放羊漢,一個做二胡、拉二胡的,三個鄉下人「不世俗」的對真愛的漫長而曲折的追求,見證了40多年中國農村改革開放的艱難歷程,見證了久遠鄉村文明在大變革時代的衰敗與崩潰,當然也無比痛心地呼喚著 「鄉村振興戰略」的「回返守望」與「開啟希望」。
申寒露是申廣建家老二。老大叫申白露,是申小屠的父親。我喜歡作家對這弟兄倆的外貌描寫:「弟兄倆如模子脫出來似的,都是那種瓦刀臉、棗腸嘴、內雙眼、皮膚醬紫,走路稍有駝背,說話語調拉音很長。」典型的山裡人。但弟兄倆性格不一樣,老二是典型的山裡能人,一位不種地靠鋦缸餬口的手藝人,身處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之初,山外走多了,長了見識,對愛情有了不同於山裡人的看法,喜歡上了本村大自己十歲的 「眉清目秀的妖嬈」的女人李夏花。李夏花是一個苦命的女人,有一個十五歲的弱智兒,丈夫常年在外乞討,一年才回來一次,就靠她和年老的公公婆婆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家。被生活所逼,她才和村裡的兩個男人好上。一個就是申寒露,另一個是山神凹小學的教師郭放歌。申寒露是真愛這個李夏花,他要這個女人把積了多年的抱怨、失意、愁苦、憤懣從肩上卸下來,隨意放在窯內的腳地上。但是,李夏花也是一個典型的心強命不強的好女人。她不僅漂亮,而且自尊自愛,為自己這樣久而久之的生活失去尊嚴而痛苦自責。她覺得自己不能害了那兩個愛自己的青年男人。一場山裡的大洪水衝走了她的那個弱智兒大嘎,也徹底衝醒了她做人的底線、尊嚴,以及對這些的反省。為了告別那種沒有人的尊嚴的生活,為了告別那個苦難的家庭,在漆黑的夜裡,祭奠了自己苦命的弱智兒大嘎申有餘,也祭奠了自己過去那不人不鬼的生活,逃向了山外面的世界。申寒露為了尋找自己心愛的女人,也走出了山外。
到了「下部」,已經是新世紀之後了,找不到李夏花的申寒露又回到了山神凹,鋦瓷的手藝再不能給他帶來風光的生活,只能和為了發家致富夢從山外帶回來的種豬過著孤寡的生活。越發年輕的李夏花也回來了,「燙了頭髮」,「四十多歲了」,「還光腿穿裙子」,「這麼大歲數的人居然瘋得褲子都不穿了」,「對山神凹來說心裡還是不能接受的」。她是回來找小隊支書玉茂才開離婚證明的,她要徹底結束過去的生活,找個愛自己的人,重新開啟新的生活。但她要找的人不是申寒露,她說:「回不去從前了。」申寒露不理解,「我找了你十年。回山神凹是為了等你,遲早有一天你會回來,只要你還活著,我就要像這蜘蛛結網吐絲一樣纏死自己,我不怕死,我就怕見不著你」。我喜歡並敬佩作家對山裡人這種綿長而充滿韌性的曲折愛情的精心描繪。但是,申寒露並沒有理解可愛而可憐的李夏花已經受了傷、現在還在繼續受傷的那顆心。四處流浪的李夏花終於被青州市梆子劇團收留了,給人家做飯。而申寒露對深愛的追求決不罷休,開始了尋找李夏花的行動。終於在劇團演出的鄉村裡找到了李夏花。舞臺上演出的《玉堂春》激發了申寒露,他走到臺上,「撲通一聲單腿跪在了舞臺中間」,「橫著話筒」,開始了愛的表白,臺下的掌聲響成一片,感動得申丙校和劇團團長都來當媒人。這種通過典型環境來塑造和刻畫典型人物的傳統手法,讓我們又充分感受到了現實主義的書寫力量。
三
放羊漢韓穀雨也是小說自始至終精心刻畫的人物形象,他其實就是這部小說的隱含敘述者,他一直生活在山神凹村裡,從沒有離開過一步,他熟悉山神凹的一草一木,熟悉山神凹的每家每戶,熟悉山神凹白天與黑夜的故事。他是申寒露人生故事與內心世界的傾聽者與同謀者,是山神凹從興盛到落拓到衰敗再到希望開啟的見證人。但他不是附庸人物,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
葛水平對韓穀雨這個人物的深入挖掘與重新發現,顛覆了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鄭義《遠村》為代表的「尋根文學」所描繪的那種古老鄉村悠久漫長的「拉邊套」式的人物固化形象。真實的現實激活了作家的生活記憶與創作才情。作家充滿歷史感與現實感的審美式書寫,肯定也會激活現實、激活人物。在小說快結束的時候,韓穀雨就和死了丈夫的韓巧玲結婚了。作家不吝筆墨,也與韓穀雨一樣充滿愛情感地對韓巧玲進行了人物描寫:見了山神凹人,韓巧玲嘴甜,叫得膩膩的,還長時間盯著人家的臉,很知冷知熱的樣子。韓穀雨深有感觸地對申秀芝說:「從前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還想著一輩子找不下了,這回我知道了。」心裡酸溜溜的申秀芝當然要說風涼話,「你告訴我,什麼是愛情?」昔日「拉邊套」的放羊光棍漢,當然是充滿了自信的「淡定」,說:「都是寫書人說下的淡話,愛情就是把一個人放在心尖尖上疼。」這才是現實主義應該書寫的「新時代」山裡光棍漢的新的「愛情故事」。
《活水》中寫了很多像這樣的有情有義的事,更可貴的是它書寫了很多有情有義的人,除了這些以外,還有申國祥、彩虹、連喜鳳、張宏明等等。仿佛讓我們感受到了久遠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氣息,感受到了熱氣蒸騰的現實生活的真實空氣。
從前面這些對《活水》中人物塑造與刻畫的分析,讓我們感受到:真正的現實主義的還原生活的書寫能力,就應該是充滿審美的展示、呈現最細微的現實物質風貌與精神情感,充滿審美的體察與感悟現實世界最尋常生活的疼痛與悲歡、堅韌與善良、苦難與愛恨,從而還原民間社會中真實的生存邏輯與精神生態,還原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際交往關係,還原底層世界裡的真實思想與意識。當然,最重要的是,能夠通過對普通人物歷史與現實生存境遇的逼真描摹,看到一個寬闊而盛大的「新時代」的最真實的情境。這正是我們對現實主義真正有效書寫的應有內涵。當然,《活水》對此也不是書寫得十分完美,與當前複雜的現實生活相比,還是有些單薄與窄狹,因為畢竟是在一個小小的山神凹裡,進行「螺螄殼裡開道場」。
法國當代著名評論家羅傑·加洛蒂說:「每一件偉大的藝術品都有助於我們覺察到現實主義的一些新尺度。」永遠處於變化之中的現實主義,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只有這樣的現實主義,才是真實有效的文學書寫。而真實有效的文學書寫,就是見證時代,立典型之象,立天地之心。
本文發表於《文學報》2018年10月25日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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