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編明代文學
緒論
明代文學呈現波浪形態勢,大致可分成2個階段:
一.前期作為元文學餘波和明中後期文學突變的準備,可視為中古文學最後階段;
二.嘉靖(1522~1566)後,文學變革迅猛異常,步入近古新時代。
(一)明中葉到鴉片戰爭是近古期第一段。
(二)元明際社會動蕩,形成人心思治、崇拜英雄的思潮,湧現一批精神上較解放且富時代使命感的文人,文學作品尚酣暢雄健的陽剛之美,浸透憂患意識,如《三國志通俗演義》、《水遊傳》;南戲中興和宋濂、劉基、高啟等詩文作家。
(三)明初經濟復甦,士人憂患意識消蝕;思想文化專制和特務統治,平添不安全感,知識分子轉而欣賞平穩和諧、雍容典雅美:小說、戲曲創作受限,「臺閣體」詩歌和謳歌富貴、道德、神仙的戲劇泛濫,文學傾向貴族化、御用化而滑入低谷。
(四)明中葉,商業經濟繁榮、市民階層壯大、統治集團腐朽、思想控制鬆動、王陽明心學流行,嘉靖後文學復甦:
1.文學創作隨接受對象下層化、市民化而更加面向現實,創作主體精神高揚,突出個性和人慾的表露。
2.敘事文學全面成熟,向近代化變革:
(1)《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詞話》問世;
(2)戲曲:從《寶劍記》、《浣紗記》、《鳴鳳記》等三大傳奇問世,傳奇定型和崑腔改革,到湯顯祖寫「臨川四夢」,戲曲創作推向繼元雜劇後的又一高峰;
(3)詩文:繼前七子在弘治年間(1488~1505)以「復古」開展文學革新運動後,相繼出現唐家派、後七子、公安派、竟陵派等。
(4)以「三言」、「二拍」為代表的白話短篇小說繁榮,
(5)「掛枝兒」、「山歌」等民間文學的流行和整理。
3.明末天啟、崇禎(1621~1644)間,國事多艱、經世實學思潮抬頭,向理性回歸,重新強調文學的社會功用,開啟清文學思潮的轉變。
三.明中期後,文學向世俗化、個性化、趣味化流動。
第一節商業經濟的繁榮與城市文化形態的形成
一.工商業的發展與城市的繁榮,市民階層壯大,新讀者群形成。
二.新內容與新形象:市民生活、市民情趣、市民形象。
(一)詩文對表現商人的興趣;小說和戲曲中,廣泛表現市井生活,塑造眾多商人和作坊主形象,並流露出同情、理解和讚美,透出對世俗物質利益關注的價值取向。
(二)藝術趣味趨向世俗化,基本特點:
1.題材重日常瑣事,表現多率真自然,語言尚俚俗明白,效果求怡心娛目。
2.明中後期,文壇大力宣揚「寄意於時俗」(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從「耳目之內,日用起居」(《拍案驚奇序》)中極摹「世情」,欣賞「最淺最俚亦最真」(《掛技兒•別部》)的語言,提倡文章之用即在於「供人愛玩」(鄭超宗《媚幽閣文娛自序》)「足資談笑」(天許齋《古今小說題辭》)。
三.文學創作商品化。
第二節王學左派的興起及其對文學創作的推動
一.明初:特務統治;力倡程朱理學,實行八股取士。
二.明中後期思想文化活躍的重要契機—王學興起:
(一)弘治、正德間,思想家王守仁繼胡居仁、陳獻章、湛若水等後,進一步發展宋陸九淵「心學」,認為「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外無理,心外無事,心外無物」(《傳習錄》)。提出「我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
(二)「良知」,「即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者也」(《文錄•書朱守乾卷》)。
(三)主張知行合一;對以往「聖賢至理」都用「我的靈明」加以檢驗:「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傳習錄》)
(四)這種學說是主觀唯心的,政治上不反對封建綱常,只把外在「天理」拉到內心,變為人內在自覺的「良知」,打破程朱理學僵化統治,客觀上突出人在道德實踐中的主觀能動性,利於人自我意識的覺醒。
二.心學亦稱王學,嘉靖、萬曆間形成多種派別—泰州學派,亦稱王學左派。
(一)代表:王艮、徐樾、顏鈞、羅汝芳、何心隱、李贄,越來越具離經叛道傾向。
(二)黃宗羲《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中概括其主要精神:「吾心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平時只是率性而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凡先儒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肯定人慾的合理要求,主張人際間地位平等,追求個性的自然發展,說:「百姓日用即道」(王艮《王心齋先生遺集》之《語錄》),「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李贄《答鄧石陽》),「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於孔子而後足也」(李贄《答耿中丞》)。
三.狂禪之風:強調本心是道,本心即佛,其他一切都虛妄。
四.上述主張的特點:
(一)敢於用「本心」推倒偶像崇拜和教義束縛,叛逆勇氣和張揚個性精神。
(二)所強調的「本心」,是遠離情慾、只存天理之心。王陽明:「此心純是天理」,「去人慾,存天理,方是工夫。」(《傳習錄》)禪宗大師:「率性之謂道,率情之謂倒」(《紫柏老人集》之《法語》)。
(三)意義:促使人們在思想觀念、思維方式上發生變革,開始用批判精神對待傳統、人生和自我,為明代掀起復甦人性、張揚個性的思潮啟發新思路。
五.不顧天理而求世俗愛好、個人情慾。
(一)李贄倡「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藏書》),主張「至人之治」當「因乎人」(論政篇》),即順從人的個性和滿足人的欲望。
(二)湯顯祖、袁宏道等進一步將包括情慾在內的追求現世享受的「情」與「理」相對立,提出「世總為情」(湯顯祖《南昌學田記》)、「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湯顯祖《寄達觀》)的命題,反對「內欺己心,外拂人情」、「拂情以為理」(袁宏道《德山麈潭》),宣揚「情」的解放。
(三)「性靈」說。
1.「性靈」之說,古已有之。如《南史•文學傳敘》:「自漢以來,辭人代有,大則憲章典誥,小則申舒性靈。」把「申舒性靈」視為「小」,把事關教化,有益廟堂視之為「大」,個性、風格、特色往往淹沒、融化在內容和形式的共性中。
2.明中期李夢陽、徐禎卿等始重「情」,強調詩歌情感特徵和個性表現。
3.袁宏道明確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敘小修詩》)。
4.徐渭、李贄、于慎行、湯顯祖、屠隆等發表類似議論。
六.創作的主體意識加強,文學的個性特徵隨之鮮明,小說、戲曲:
(一)人格獨立精神和張揚個性的人物形象。
(二)寫「時俗」、寫物慾、寫性愛,擴大題材範圍。
(三)通俗的語言,開掘人的心靈,特別出現一些有關青年男女爭取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的作品,衝擊封建禮教。
(四)缺乏具獨立思想和文化品格的階級基礎,使文學陷入非道德、非理性中。
第三節俗文學的發展與對文學特性認識的深化
一.帝王、朝臣、文人名士愛好俗文學,為俗文學地位提高及繁榮創造條件。
二.理論上的重視:
(一)李夢陽、何景明等始,理論上較明確肯定俗文學價值:讚揚民歌,李夢陽第一次將《西廂記》與《離騷》並列(徐渭《曲序》)。
(二)嘉靖間,王慎中、唐順之等將《水滸》與《史記》並稱(李開先《詞謔》)。
(三)李贄、袁宏道、湯顯祖、馮夢龍等:
1.李贄:一代有一代文章,《西廂記》、《水滸傳》是「古今至文」(《焚書》《童心說》),將《水滸傳》與《史記》、杜詩等並列為宇宙「五大部文章」(周暉《金陵瑣事》)。
2.袁宏道將詞、曲、小說與《莊》、《騷》、《史》、《漢》並提,稱《水滸傳》、《金瓶梅》為「逸典」(《觴政》);《聽朱生說〈水滸傳〉》中從藝術角度說《六經》和《史記》不如《水滸傳》:「《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
3.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等詳細論述戲曲具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巨大的社會教化作用,認為是「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
4.馮夢龍《古今小說序》從教化功能出發,認為《論語》、《孝經》等經典的感染力不如小說「捷且深」;認為「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整理編輯民歌時抱著「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序山歌》)的宗旨,把矛頭直指封建禮教的虛偽性。
5.這些言行第一次形成為小說、戲曲、民間歌謠等俗文學爭文學地位的高潮。
三.小說——特別是古代長篇小說主要甚至唯一的體裁──章回小說發展定型。
(一)章回小說:
1.特色是分章敘事,分回標目,每回故事相對獨立,段落整齊,但前後勾連、首尾相接,將全書構成統一整體。
2.現存宋元平話已分卷分目,王國維「後世小說分章回之祖」(《唐三藏取經詩話跋》),但這時目錄字數不等,未作修飭。在宋元講史等話本基礎上發展成:
(1)明代目錄文字發展。今見最早的嘉靖壬午(1522)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每回標題都是單句七字;《水滸傳》每回標題已是雙句,大致對偶;崇禎本《金瓶梅》回目已十分工整完美。
(2)保存宋元話本開頭引開場詩,結尾用散場詩的體制。
(3)正文常以「話說」兩字起首,往往在情節緊要關頭煞尾,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套語,中間多引詩詞曲賦作場景描寫或人物評贊等。
3.明代章回小說藝術表現方面,以「四大奇書」:《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詞話》為主要標誌,展示長篇小說藝術發展歷程:
(1)成書過程從歷代集體編著到個人獨創;
(2)創作意識從借史演義、寓言寄託到面對現實、關注人生;
(3)表現題材從興廢爭戰等國家大事到注目於日常生活、家庭瑣事;
(4)人物從英雄怪傑到平民百姓;(5)情節結構從線性流動到網狀交叉;
(6)塑造的典型從突出特徵性性格到用多色、動感筆觸去刻畫人物個性;
(7)語言從半文半白到口語化、方言化。
(二)明中後期的白話短篇小說更為精緻;
(三)文言小說在話本化道路上也有新變化。
四.明戲曲主流是由宋元南戲演變來的傳奇,戲曲新高潮:
(一)明前期傳奇總體色彩較黯淡。
1.嘉靖後,《寶劍記》、《鳴鳳記》及第一次用崑腔曲調寫的《浣紗記》等問世,標誌著以崑腔為主導的傳奇繁榮。
2.崑腔——我國古代戲曲史上一種最為完整的表演藝術體系:
(1)元末明初流行於崑山一帶的地方聲腔。
(2)嘉靖初年經魏良輔改造後,聲調紆徐宛轉、悠揚細膩。
(3)用笛、蕭、笙、琵琶等樂器伴奏,舞蹈性強,表現風格優美。
3.弋陽腔在農村具廣泛基礎,特點:
(1)文人雅士少有創作,往往改編崑山腔現成劇本而成;
(2)唱詞通俗,「順口可歌」,便於群眾接受;
(3)方式:一人獨唱,眾人幫腔;只用鑼鼓等打擊樂器伴奏,適於通衢野外演出。
(4)在民間廣泛流行,發展為眾多支派。
(二)明中期以後傳奇,以崑山腔、弋陽腔為主,造就了湯顯祖、沈璟、屠隆、王驥德、呂天成、馮夢龍、祁彪佳、孟稱舜等劇作家和曲論家:或主才情意趣、詞採奇麗;或重格律嚴峻、語言本色;或求文辭駢綺、堆垛典實,形成不同流派爭勝局面。
(三)北曲雜劇:
1.明代前期北曲雜劇在固守元劇體制的同時,形式有所突破:如朱有燉劇作打破了一本四折的慣例,採用對唱、合唱、接唱等形式,甚至出現南北合套體式;王九思《中山狼院本》以一折為一本,開啟了短劇創作先風。
2.明中期以徐渭《四聲猿》為代表,用南曲寫雜劇,形成明後期雜劇南曲北化的獨特風貌,將元雜劇一本四折、一人主唱等格局全部打破,有利於開拓題材,抒寫懷抱;出現徐復祚、王衡、孟稱舜等優秀作家。
五.對文學特性認識的深化:
(一)高度重視文學情感特徵。
1.明文學家對情感的論述豐富,往往把情感作為品評作品美學意義和社會功能的準則,這是肯定自我、張揚個性的表現。
2.俗文學一般都「絕假純真」,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往往成為主情論者的武器:
(1)李夢陽讚揚民歌「無非其情也」,說「真詩乃在民間」(《詩集自序》)。
(2)袁宏道稱民歌「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慾」,是「真人所作」之「真聲」(《敘小修詩》)。
(3)徐渭強調「曲本取於感發人心」(《南詞敘錄》),反對玩弄「時文氣」。
(4)湯顯祖創造「理之所必無」而「情之所必有」的杜麗娘(《牡丹亭題辭》)。
(5)瞿佑稱作文言小說「哀窮悼屈」(《剪燈新話序》)。
(6)李贄稱《水滸傳》「發憤之所作」(《忠義水滸傳敘》)。
(7)馮夢龍短篇小說集名曰《情史》,提出「情教」說(《情史序》)。
(二)清晰認識文學「虛」「實」關係。
1.明前文學理論主要建築在詩論文評基礎上,重誠真信實,反對浮誇虛幻,往往不能正確認識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關係。
2.文言小說:胡應麟對唐傳奇藝術虛構有較清醒認識:《少室山房筆叢》說「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作「幻設語」。
3.胡應麟論戲曲:「凡傳奇以戲文為稱也,亡往而非戲也,故其事欲謬悠而亡根也,其名欲顛倒而亡實也。」李日華、葉晝等認識文學虛構性及與現實生活的關係。
(三)開始關注人物的性格刻畫,如:
1.徐渭評《西廂記》《乘夜逾牆》眉批用寫形傳神理論來評價人物形象。
2.葉晝《水滸傳》回評中提出「同而不同處有辨」的命題,即要求在共性中寫出「一毫不差,半些不混」的鮮明個性。
(四)更加注重文學語言的通俗易懂。
1.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卷首蔣大器序強調通俗的重要性。
2.王驥德《曲律•論賓白》強調賓白通俗性。
六.俗文學和雅文學的互動。
(一)詩歌、散文,從李夢陽到徐渭、袁宏道、張岱,創作一些通俗如話、自由活潑,又俗而有趣、淺而不薄的作品。
(二)文言傳奇小說逐漸呈現話本化傾向。
(三)民歌、笑話等的收集和刊刻都經過文人整理加工。「鄙俚淺近」(王驥德《曲律•雜論》)的戲文演變為傳奇「雅部」。
第四節眾多的文學群體及文學的論爭
一.明文學另一特色是流派紛呈,標新立異。
(一)明以前文人結合往往是具較多共同特點的作家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而成,且多圍繞文學大家或權勢人物組成一個圈子。
(二)明初。以文壇三楊(楊士奇、楊溥、楊榮)和李東陽等臺閣文人為核心自相結合,但尚未形成相互攻訐的風氣。
(三)成化、弘治後。
1.統治集團腐敗,詞臣文柄旁落;城市發達利於文人相對集中,並滋長文酒風流、空疏不學的風氣,往往只在宴談謔浪、此唱彼和中尋求情感上的溝通和文化上的滿足。
2.弘治、正德間「前七子」(李夢陽、何景明、康海、邊貢、王九思、王廷相、徐禎卿)為代表,文士集合改變了以興趣結合的模式,形成以主張相結合的風氣,標誌著明人流派觀念的自覺;弘正、嘉隆間興盛。
3.萬曆後,文藝性、學術性團體漸具政治色彩,如全國性團體復社。
(四)明文學團體,或以地域分(如吳中四傑、閩中十才子等),或以社所名(如碧山十老、幾社六子等),或以時代稱(如景泰十才子、嘉靖八才子等)等,主要有興趣型、主張型、政治型3類:
1.「主張型」文學團體及其論爭,如明初臺閣體等;總體看,主要由於作品題材、風格等較接近,通過藝術實踐形成團體,故不名以「派」。
2.李東陽《麓堂詩話》標榜「格調」說,對以後文學風氣的轉變和文學流派的紛爭產生直接影響,形成「茶陵派」。
3.從「前七子」起,理論追求、創作綱領和流派意識日趨明確。
4.戲曲領域,「曲派」、「詞派」概念頻現,如「臨川派」與「吳江派」之爭。
二.明文人集團和不同流派間論爭的特點:
(一)各有較為明確的文學主張,其結合是趨向理論觀點上的人以群分,完成從文學實踐的流派向文學理論的流派過渡。
(二)主觀上都有較強烈的革新意識,希望能革除前弊,使文學創作符合自己規範。
三.文學論爭中相互滲透、救弊補失,促進文學變通和發展。
(一)針對前七子師法秦漢古文而積剽襲模擬之弊,「唐宋派」王慎中、唐順之等在心學和文學通俗化的思潮影響下,提倡學習唐宋散文,強調「學為文章,直攄胸臆,信手寫出」,自由表達作者主體精神,走向自然流暢、平易近人由於過於追求理正法嚴,不免失之於沉滯,遭到李攀龍、王世貞等「後七子」反擊。王世貞後來肯定歸有光等人文章,會通眾說,歸於平和。
(二)戲劇領域內湯、沈之爭「吳江派」呂天成提出「雙美」說,認識到曲意與曲律不可偏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