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立國以後,儒家經典愈趨重要,漢文帝時有一經博士之立,至漢武帝時已具立五經博士矣。《論語》雖不在五經之列,惟據王國維考證,「孝文時置《爾雅》《孝經》、《論語》博士,至孝武廢之者,非廢其書,乃因此三書人人當讀,又人人自幼已受之,故博士但限五經。」[1]「是通經之前,皆先通《論語》《孝經》。」[2] 是《論語》之重要性可見一斑。有關孔門師弟子之事跡,《論語》無疑是最重要之依據。李零云:「前人辨偽,於各書的可信度向有成說,如研究孔子生平,學者習慣上認為,只有《論語》是真孔子言,《左傳》《孟子》、大小戴《記》次之,諸子皆可疑,《史記》等漢代人的說法又等而下之。」[3] 李氏言是。由是觀之,六朝文獻採用孔門十哲之事跡,亦多以《論語》所載為據,以闡析一己之道理。今舉例如下:
1.《後漢書・肅宗孝章帝紀》載建初元年(78)三月詔:「昔仲弓季氏之家臣,子遊武城之小宰,孔子猶誨以賢才,問以得人。明政無大小,以得人為本。」[4]
案:冉雍,字仲弓。此詔言仲弓為「季氏之家臣」,事見《論語・子路》: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13.2)
宰為總管之意。此言冉雍為季氏總管,向孔子問為政之道。孔子以為應由負責官員帶頭,不計較別人的小錯誤,並向主人提拔優秀人才。冉雍不解,不知怎去識別並提拔優秀人才。孔子以為應當提拔自己所了解的;至於自己並不了解的人才,也自然會有人能了解他,加以舉薦。此為孔子向冉雍「誨以賢才」之事。又,言偃字子遊,此詔所言「子遊武城之小宰」事,見《論語・雍也》:
子遊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6.14)
武城為魯國之小邑,在今山東費縣西南,子遊為武城縣長。此邑雖小,可是孔子仍問子遊有否獲得賢才。子遊在武城找得澹臺滅明,[5] 子遊以為此人走路不插小道,如非公事,絕不會到子遊之府第。可見澹臺滅明為人正直,不做徇私枉法之事,故子遊以其為人才。漢章帝此詔以冉雍、言偃之事入文,自是希望錄用人才,願大臣可加以引薦。
2.《宋書・傅亮傳》:「初,亮見世路屯險,著論名曰《演慎》,……仲由好勇,馮河貽其苦葴。……因斯以談,所以保身全德,其莫尚於慎乎。」[6]
案:傅亮,字季友,西晉文學家傅鹹玄孫。劉宋時官至左光祿大夫、中書監、尚書令。傅亮因見世途艱險,故撰寫《演慎》一文。此中以為如能像起始般謹慎對待事情之終結,事無不成。傅亮引仲由之事,以為其人只能好勇,逆耳勸誡。傅亮於文中遍舉例證,以為保全自身使德行完美,當以謹慎為上。考此言「仲由好勇,馮河貽其苦葴」,事見《論語・述而》,其文如下: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7.11)
在孔門弟子當中,仲由每有兼人之勇,故孔子每抑之。此處孔子與顏淵討論用行舍藏,孔子以為唯有顏淵與自己相似,可以收放自如。仲由大抵心有不甘,遂問夫子如欲領兵打仗,則與誰人同行。孔子欲抑仲由,因言赤手空拳和老虎搏鬥,不用船隻去渡河,以身犯險而毫無悔意之徒,自己絕不與之同行。能與夫子同行者,必然是面臨任務便戒慎戒懼,善於謀略而能完成任務之人。《宋書》此處以為行事當應謹慎,遂以仲由故事作為反證。及後仲由果死於衛之內亂,孔子悲痛不巳,亦證明其「暴虎憑河」之憂慮不無道理。
3.《弘明集》釋道恆《釋駁論》:「古人每嘆才之為難,信矣。……孔門三千,並海內翹秀,簡充四科,數不盈十。於中伯牛廢疾,回也六極,商也慳悋,賜也貨殖,予也難雕,由也兇愎,求也聚斂,任不稱職;仲弓雖騂,出於犁色。而舉世推德,為人倫之宗。欽尚高軌,為搢紳之表。百代詠其遺風,千載仰其景行。」[7]
案:《釋駁論》引孔門弟子事跡以明人才難得之理。此處所言,大多化用《論語》之文。「簡充四科」,用《先進》11.3;「伯牛廢疾」,用《雍也》6.10;「回也六極」,用《雍也》6.3;[8]「商也慳吝」,用《子路》13.17;[9] 「賜也貨殖」,用《先進》11.19;「予也難雕」,用《公冶長》5.10。「由也兇愎」,則化用多章《論語》,如《公冶長》5.7孔子以為仲由「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述而》7.11謂其「暴虎馮河,死而無悔」,《先進》11.13載仲由「行行如也」,孔子以為「不得其死然」。「求也聚斂」,用《先進》11.17,以為冉有助紂為虐;「仲弓雖騂,出於犁色」,用《雍也》6.6。此等皆孔門十哲,而《釋駁論》引之以明人才之難得。
4.曹植《學官頌》:「宰予晝寢,糞土作誡。」[10]
案:曹植此處以宰我晝寢之事為說,以為為學貴乎勤勉。誡是警告之義,即以晝寢之事為誡。考宰我晝寢之事,見《論語・公冶長》,其文如下: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5.10)
白天本是為學求道之時,然宰我卻於此時睡覺。孔子知之,遂以為腐爛之木頭不得雕刻,糞土似的牆壁粉刷不得。宰予在白天睡覺,自是可堪責備。孔子又以為曾聽人說聽其言而信其行,可是在宰我晝寢之事以後,孔子以為可以改為在聽到別人之說話後,必要考察其行徑。宰我位列孔門言語之科,能言善道,故孔子有此慨嘆。
5.《三國志・魏書・荀彧傳》裴注引孫盛《晉陽秋》:「顗弟粲,字奉倩。何劭為粲傳曰:粲字奉倩。粲諸兄並以儒術論議,而粲獨好言道,常以為子貢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然則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秕。」[11]
案:荀粲乃荀彧之子,字奉倩,魏晉玄學代表人物。其父兄家族俱好以儒術議論,唯荀粲獨好道家,以為《詩》、《書》、《禮》、《易》等經典皆為聖人通往大道時所遺下之糟粕。此處引子貢所言,以為夫子所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今所得聞者,只為六經之糟泊而已。考子貢所言,典出《論語・公冶長》,其文如下: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5.13)
此處「文章」二字,皇侃云:「文章者,六籍也。」[12] 上引《晉陽秋》謂「六籍雖存」云云,可知《晉陽秋》釋「文章」之義與《義疏》相同。《晉陽秋》此文引子貢所言,指出孔子所重者並非可以得見之六經,而是不可得見之」性與天道」。此又可參看另一章《論語》: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19)
弟子只是唯言是求,實則孔子之行藏語默,全是教材,弟子當細心體察之,方能稱是。
6.《劉子・均任第二十九》:「子遊治武城,夫子發割雞之嘆。……德小而任大,謂之濫也。德大而任小,謂之降也。而其失也,寧降無濫。是以君子量才而授任,量任而授爵,則君無虛授,臣無虛任。故無負山之累,折足之憂也。」[13]
案:《劉子・均任》所引「子遊治武城」之事,見於《論語・陽貨》,其文如下: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遊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17.4)
據上文所引,子遊當時乃武城縣長。時孔子剛巧到武城,聽到彈琴瑟唱詩歌之聲。孔子以為割雞不必用牛刀,武城只一小邑,不必以禮樂教化,所謂「治小用大」是也。子遊不以為然,援引從前夫子教誨,禮樂教化可令人和而易使。孔子聞子遊所答,深以為然,以為自己前言有失,故告誡弟子為戲言之矣。《劉子》此篇名為「均任」,篇中所述亦以才華與職任相匹為尚,故以子遊之材而治武城,實非量才而授任,而是大材小用。惟《劉子》所欲申論者,與《論語》原意稍有不同。《論語》原為子遊之「治小用大」,與在上位者本無關係;至於《劉子・均任》,通篇以國君如何量任而任人著眼,故二者析述之角度不盡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