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雋
每次要回答自己是哪裡人時,我都會補充一句,外公外婆是上海人,再細一些還會補充他們祖籍寧波,在上海做工,後來支援安徽,建立小三線的時候隨紡織廠遷往合肥。
這些解釋並不是表達兩個地方有高低之分,而是很多習慣都是因此而起,提前說了總好過之後次次都要解釋。比如早飯會吃甜的酒釀雞蛋,端午節包鮮肉粽子,夏天的晚上蒸一節冬瓜或一根茄子,放涼,麻油一拌,就著風扇吹冷了的麵條,有時候麵條會是甜的,糖拌的,吃起來很降溫的,湯也是冰涼的,最常做的是開洋(蝦仁幹)白蘿蔔湯——這些在我的小學同學家裡絕不會出現,同樣是不開油鍋,合肥人夏天是買點外頭的滷菜,喝綠豆稀飯,吃包子饅頭,一個詞:省事,外公外婆的菜也簡單,事兒倒也沒省多少,麵條過幾遍涼水是必須的。
到了過年,買什麼,哪些需要提前泡發,提前曬,從幾號開始做,兩位老人家都是條條理清楚的。六七十歲時,他們兩個人年年都要做一桌子,八寶飯,醃篤鮮,筍燒肉,蔥燒大排,醉雞或白斬雞,蔥油蒸魚,放了蛋餃的三鮮湯,豆沙或芝麻餡兒的水磨元宵……現在,外公去世了,外婆也八十多歲,因為無法解決的內心的孤單,整日昏昏沉沉,失了早先的麻利勁兒,我的姨媽還在堅持做的只有一樣,蛋餃。
蛋餃
姨媽從十歲就會做蛋餃,師傅是她的外婆,我喊阿太。「阿太說北方人過年都吃餃子,我們南方人吃不慣麵食,就換一層皮子,用雞蛋包一包。」姨媽記得,也不知道是不是約好的,外婆家這棟1955年就蓋好的三層筒子樓裡的每一戶人家都在過年前準備不屬於合肥氣質的年夜飯。上個世紀50年代上海支援安徽建設,紡織廠、搪瓷廠等輕工業的廠子一座一座搬到合肥城東的大通路附近,就在這兒扎了下來,單身漢們有了家庭,到了60年代聯合宿舍小區就都是一個一個小家庭了,年夜飯也就慢慢做了起來。
做蛋餃需要小煤爐,外婆家的雜物堆裡有一隻,一直沒丟掉,就是為了每年除夕前三天拿出來用——每次還要去買上幾塊蜂窩煤,相當不容易。也不是矯情,非得用舊東西,而是天然氣的灶頭火太大,灶口也大,做8個小時蛋餃也的確太費氣,但不符合姨媽的要求。
按照我們這一大家的量,要做200個蛋餃,這需要50隻雞蛋,3斤豬肉——前腿和後腿部位的肉,五花肉不可。豬肉絞成餡兒,加黃酒、糖、鹽、小蔥,雞蛋打散,裡面放鹽和油——老早雞蛋裡是不放油的,近些年姨媽改良了,也是為了省點力氣。早先的做法,是左手拿著大湯勺,右手往裡刷一層油——雞蛋裡放油後這道工序就省了,蛋液倒進去,緩緩轉動勺子,讓它在微微的爐火上順著手腕的走勢湯勺裡攤成一張薄薄的蛋餅——在蛋液未乾透時,另一人就得往裡放肉餡,然後迅速用筷子合上雞蛋皮,趁著最後一點點的溼度,讓它自己黏上,變成一個餃子。講究的要會在意形狀,那就更考手上功夫,最基本的要求是筷子不能戳破蛋皮。
這項工作初看非常有趣,小時候我們常常圍著爐火打轉,都想去做那個轉動勺子的「大師傅」,後來發現,大約只能轉個四五次手就酸了。
姨媽做200個蛋餃,需要8小時,表姐每年的臘月二十六或二十七,都會請假來幫忙,她們倆因為配合多年,相當默契,所以也常常換角色,手酸了的就起來拿筷子。表姐30歲了,她的女兒是姨媽帶大的,今年四歲,也像我們小時候一樣愛圍著爐子打轉,三代同堂做蛋餃的景象在這個老房子的廚房裡從未斷過。
蛋餃做好後,除夕夜裡可以蒸熟了直接吃,也可以放到冷凍室裡,正月裡做雞湯的時候丟進去幾隻,放白粉絲和菠菜,滴點麻油,秒殺飯店裡的多半湯類。這是我每年過年依然惦記的美味,因為只有姨媽做的蛋餃裡精肉多而不柴,鹹淡鮮度多年如一,有品質保證。
我媽媽也做蛋餃,但她已經被合肥「省事」的氣質影響了,不用煤爐,就找一隻平底鍋,在天然氣灶頭上攤一張大蛋餅,依然是趁著蛋液沒幹,放一大塊肉餡,然後迅速捲起來——這是一隻巨大的蛋餃,蒸熟之後切成小條吃。這樣做兩隻大蛋餃,就夠吃兩三頓的,卻只需要花半個小時,媽媽在了解到合肥人的省事風格之後,欣然接受了這樣的方式。她每每勸說姨媽不要再低著頭對著煤爐大半天,對頸椎不好,血壓也會高,姨媽在三姐妹中那最濃鬱的上海氣息也就流露出來了,她脖子挺挺地說:「總歸就過年這一次,不能省。」
水磨元宵
還是有一樣外公喜歡的食物隨著他的老去、離世被省去了,不只被我們家,也被這棟筒子樓裡大多數的老鄰居們省去了,它是水磨元宵。南方人過年是要吃湯圓的,物質匱乏的年代沒有現成的食材,尤其合肥這種半南不北的城市,南方食材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很難買到,都得自己動手,這棟樓裡的兩個石磨就是寶貝,家家戶戶到年前就排隊向這兩家借。姨媽果真是我們家得到外公外婆真傳最多的,水磨元宵她也是好手。
臘月初十泡一鍋米,到臘月二十五,借來石磨,把泡了十五日的米磨成米粉待用。外公、姨媽和我喜歡芝麻餡兒的,外婆、我媽喜歡豆沙餡兒,芝麻的需買一斤豬板油,一定要撕掉板油的皮,只留油,加兩斤綿白糖——口感比白砂糖要細密,三四兩的黑芝麻磨的芝麻粉,攪勻備用。豆沙需動油鍋,紅豆煮爛,衝水去殼,之後就是體力活了,耐心地用勺子把紅豆搗成豆泥,下鍋放油加糖炒好備用。
一直到高中的時候還做過那元宵。通常是臘月二十九的下午,外公在客廳的飯桌上擱一塊專做食物的木板,比砧板大許多,也是家家都有的。等我們圍起來,就在上頭鋪溼溼的紗布,放在紗布上的米粉也是溼的。對於小孩子來說,捏元宵比餃子好玩。揪一塊搓圓,大拇指往中間摁一個小洞,沿著邊緣揉搓開,米粉糰子就開了一個口,貪心的小孩總是往裡頭包很多餡,多到捏不起來封不了口,最後變成一顆圓不圓方不方的醜東西,但心裡高興,想著待會兒煮好了就要撈這一顆,可抵得上兩顆呢。
後來速凍元宵步速凍餃子的後塵,滿大街都是了,孩子們偷懶了,這棟搖搖欲墜的老房子裡的石磨早就束之高閣,沒人再去碰了——誰還會再花力氣和時間去磨那些米?十多年前,過年前必須的物件兒從這群老上海的生活裡消失了,就像這群老上海從兒孫的生活裡慢慢離開了一樣。連姨媽這麼勤快的人過年也不做元宵了,改做合肥人的糯米圓子,這種食物比元宵簡單多了,糯米飯煮熟放肉末和作料,攪到米粒和肉末融合,搓圓了下鍋炸就OK。
但我想,全家人,甚至連日漸糊塗的外婆也依舊期望今年過年還能吃到自家的蛋餃,食物是生活,流逝不可避免,但總歸可以留下些什麼,僅供懷念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