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吳語三門方言多音字非常普遍的現象,特作如下分析:
一、三門行政沿革及地理上的特點讓三門話腔調眾多。三門立縣始於1940年,距今不足百年,當前縣域曾分屬寧海(除浦壩港鎮和花橋鎮外)和臨海(現浦壩港鎮和花橋鎮)。另外,查看三門衛星地圖會發現,除了圍海造田而成的六敖平原、沿赤平原等略大的平原,以及沿海各地的海塘外,就幾乎都是山了,連縣城海遊也是夾在山谷當中。全縣沒有像臨海、天台這樣有一個面積與人口都佔相當大比重的中心集聚區,縣城的常住人口不過區區4萬上下,還沒有南臺一個大鎮多,以致縣城口音的輻射範圍也極小。因此,三門境內的方言雖溝通無礙,但口音眾多,有海遊腔、山上腔、海下腔(六敖、橫渡等地)、上路腔(琴江北)、下路腔(琴江南)、天台腔、臨海腔等等說法。如「我」字,海遊念清音「o2」,六敖念濁音「Ngo2」;又如「渠(他)」,海遊念「gi1」,六敖念「ge1」。
此外,歷史上,三門沿海百姓還曾因國家軍事需要,有過大範圍的遷移事件,尤以康熙海禁為甚。時沿海30裡內田宅林木具毀,百姓多遷至台州其它各內陸縣,前後長達二三十年。至海禁結束,返遷者不過十之一二。人的口音一般在15歲以後相對穩固,而相對遷入地而言,遷入百姓的數量只佔少數,或致當時15歲以下小孩的口音,在二三十年間不同程度地被遷入地的口音同化。自各地回遷後,雖可通過長期的交流使口音趨於相同,但三門畢竟儘是山地,古時交通不便,人際交流範圍極小,多種口音就可能慢慢沉澱了下來。如六敖一帶的口音就與縣城一帶略有差異。
二、中國古代書面語(即文言文)與口語嚴重脫節的現象,為世界語文之奇觀。口語難登大雅之堂,又無人為規範,則野化在所難免,吳語尤為如此。古代吳地之私塾尚以吳音教學,奉行切韻推音,雖各地吳語野化程度不同,但都能找到變化之規律。如根據傳教士記載,1900年的寧波話和台州話就相差不大,相信溝通起來可能會比現在更順利。
隨著新式教學興起,私塾逐漸銷聲匿跡,吳語中斷了系統的正音教學,學生開始用與吳音差別極大的國語或普通話的發音或近似發音念字,查的也是標註國語或普通話發音的字典,很少會有人去查對切韻讀音。字、音脫離,導致各地的口音發生急劇嬗變,新文讀層出不窮,甚至連語法、思維邏輯都發生了變化,普通話的語法、詞彙和發音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充斥並清洗著吳語固有的表達方式和讀音。如「家」本念「ko1」,但在「國家」裡又念文讀「kia1」。又如三門中學的「瑞(zyu3,音樹)雲樓」念成了「loe3(音亂)雲樓」;「霞」、「華」本同音,都念「gho1(夏平聲)」,而今「霞」是「zhia1(音斜)」,「華」是「ghua1(壞平聲)」了。
三、中國的政治中心歷來在北方,京城的北方話就成了通用語。雖然古代沒有當今的推普政策及高科技設備,但歷代通用語不同層次的讀音還是多多少少沉澱了下來。如「橫」念「ghuan1(橫邊)」和「ghuaon1(橫渡、箬橫等地名)」;「健」念「gie3(健康)」和「kie3(健跳)」;「任」白讀「nin3(姓)」,舊文讀「zhin3(任務)」;「潤」白讀「niuin3(還潤,使乾燥之物潮溼變軟)」,舊文讀「zhiuin3(廣潤寺,海潤街道)」;「如」白讀「niu1(音漁)」,舊文讀「zyu1(音徐)」等等。
四、當前所使用的不少簡化字是由兩個甚至兩個以上不同意思的正體字(即繁體字)簡化而來,那些在普通話裡同音,但在吳語裡不同音的正體字,簡化後就會成為吳語裡的多音字。
如「松」字,除「松樹」外,其餘字義本字為「鬆」。吳語裡,「松樹」的「松」念「zhion1(音從)」,邪母;而「鬆緊」的「鬆」念「son1」,心母;兩者完全不同。
又如「臺」字,本來就有「the1(台州)」和「ghi1(音移,古第一人稱,稱自己這邊又說「臺邊」或「臺帶(da5,音大,濁音)」)」兩個讀音,後將「臺」、「檯(寫字檯)」、「颱(颱風)」簡化後,便又多了個「de1」。
五、同一個字會分清音或濁音來表達特定的意思,如「架」字,作動詞念濁音「go3(架眼鏡)」,作名詞則念清音「ko3(衣裳架)」。又如「解」字,作拉鋸解釋時念群母濁音「ga2(解鋸)」,作姓又念匣母濁音「gha2(鞋上聲)」。
六、因受口語語速的影響,使得很多原本不是入聲的字在口語中發生了促化,成了入聲字。如「來」字,在「來來去去」中念平聲「le1」,音調舒緩;作助詞則習慣念入聲「leh」,音調短促。如「逃來介快(跑得這麼快)」。
七、相當多的入聲字(主要是名詞性的入聲字)在單個成詞或在詞尾時,口語習慣上都有兒化現象,同時發生音調上的變化。此音調不在「平、上、去、入」四聲內,調值上由高音迅速降到低音,又稱「小稱調」,如「日(nieh)」的兒化音「日兒(書面上只記一個「日」字)」=「nieh ng」,連讀就念變韻變調的「nin5(音近人)」。類似的還有「殼(khaoh)」念「khaon5(音近康)」,「格(kah)」念「kan5(音近羹)」,「叔(shioh)」念「shion5(音近兄,兄為曉母)」,「骨(kueh)」念「kuen5(音近棍)」,「雀(chiah,孔雀)」念「cian5(將,麻將)」,「鍥(kieh,鐮刀)」念「kie5(音近見)」,「鴨(aeh,音壓)」念「ae5」, 「刷(shioeh,音雪)」念「shioe5」等等。從以上例字可知,入聲兒化一般都有對等變韻規律,即韻母鼻音化,如「ih」→「in」,「iah」→「ian」,「iaoh」→「iaon」,「ioh」→「ion」等等(鼻音字促化的,則相反,如「講(kaon2)」→「kaoh」,「兩(nian2,二)」→「niah」);而「ieh」、「aeh」、「ioeh」等韻因沒有對應的鼻音韻,則直接舒化。有些特殊的變化,如「日(nieh)」→「nin」、「橘(kioeh)」 →「kiuin」之類,則是因為口語裡發生了韻母歸併現象。如三門話裡的「ih」除「亦」等個別字外,都歸入「ieh」中;「iuih」歸入「ioeh」等等,但兒化時歸原,所以才有「日(nieh)」 →「nin」、「橘(kioeh)」→「kiuin」,而「鍥(kieh)」又是「kie」、「刷(shioeh)」又是「shioe」的情況。極少數甚至連聲母也變的,如「雀」字,則可能是口語裡發生了嬗變(按廣韻,「雀(即略切)」念「ciah(音著,著衣裳)」)。
口語中更有將兒化音當作該字本音的情況。如「雀」字,在「毛雀窠(麻雀窩)」、「毛雀子(麻雀蛋)」、「毛雀屙(麻雀屎)」等類似詞彙裡都念「cian2」,上聲為兒化音連讀變調;同理,「毛雀桌(麻雀桌)」、「毛雀牌(麻雀牌)」等等都是如此,普通話裡只是將「雀」的兒化音記為「將」字而已。「卅(saeh,三十)」字也是如此,「卅夜晚頭(除夕夜)」裡念「sae2」。「孺(zyu1/zhiu1,本調,同「如」字)」字較特殊,非入聲字,但兒化音也鼻音化,念「zhiuin5(音近純)」,同時在表示老婆的「老孺」裡把兒化音按本調念成了平聲的「zhiuin1(音純)」,在表示婦女的「老孺人」裡則又連讀變調念去聲的「zhiuin3(音順)」。
八、受口語表達習慣及入聲兒化的影響,將單個成詞的、或詞尾的非入聲字也按小稱變調後的音來念,也可視為兒化音的一種,但幾乎不變韻,或稱「慣性小稱調」。如「梨」字本調念平聲的「li1」,單字或在詞尾則習慣念小稱調的「li5」。
九、詞語連讀時,因受語速或詞中其它文字調值的影響,會使部分文字的調值發生變化。如第八條裡提到的「梨」字,在「梨樹」裡則又念去聲「li3」。
十、口語習慣裡還有另一種變調,即在詞組或短句中,將倒數第二字讀為去聲,尾字則作短促的輕聲處理,類似促化入聲(輕聲不標音,部分依實際情況歸為入聲),此種情況南部台州較多。如「椒江」既可以念「ciau1 kaon5」,又可以念「ciau3 kaon」;又如「上海人」既可以念「上he2 nin5」,又可以念「上he3 nin」。
十一、聲母變換現象。如「昏(huen1)」在詞語「黃昏」裡念「khuen1(音昆)」。另外,「匣」母在口語裡又有念「g」、「k」、「kh」等聲母,如「環」有念「guae1(鉛絲扼環)」;「艦」按切韻念「ghae2」,但口語念「khae2(刊上聲)」;「何」字在「何裡(哪裡)」裡念「a1(清化,音挨」和「ka1(音街)」,在「何人(誰)」裡又念「ghae1(音寒)」或「kae2(音趕)」等等。
此外,口語裡「z」常有念成「dz」,如「詞」、「祠」等都應念「zy1(音時)」,但口語習慣念「dzy1(音遲)」,「蛇(zo1)」在地名「蛇蟠」裡念成「dzo1(音茶)」等等。
口語裡「zh」常有念成「j」,如「象(zhian2)」在地名「象山」裡有念「jian2(場上聲)」,「紹(zhiau2)」在地名「紹興」裡有念「jiau2(音趙)」。此外,「繞(niau3/Niau3/zhiau3)」表示糾纏、喋喋不休時念「jiau3(繞念,趙去聲)」等等。
十二、匣母「gh」及次濁聲母「l」、「m」、「n」、「ng」等,三門絕大多數地方都有比較明顯的「上聲清化」現象。如「後」、「厚」等字,本應念陽調上聲「gheu2」,但卻清化成了陰調的「eu2」;又如「我」字,本應念陽調上聲「Ngo2」,但卻清化成了陰調的「o2」。
部分該類聲母的字還存在緊喉與非緊喉兩種念法。如「女(奴解切)」即念「na5」,又念「Na5」。
十三、極少數奉母字,在口語裡有念匣母的現象。如「阜(veu2)」在地名「岱阜」裡卻念成了「eu2(音後)」(veu2→gheu2→上聲清化成eu2);又如「婦(vu2)」在「新婦(新娘)」裡念「u2(音戶)」(vu2→ghu2→上聲清化成u2);再如「腐(vu2)」在「豆腐」裡又念「ghu3(糊去聲)」(vu2→ghu3)。
十四、口語裡有存在聲母、韻母、介音、鼻音脫落的現象。聲母脫落的,如「何裡(哪裡)」的「裡」掉了聲母「l」,並受「何」字影響而念「ghi」(也有認為念「ghi」是通音化)。韻母脫落的,如「魚」、「漁」本同音,但「魚」無韻母只念「ng」;類似的還有「無」、「物」等又念「m」,「母」也念「M」。介音脫落的,如「會」字表示通曉之義時,如「車會開」等,掉了介音「u」,念入聲「eh」;又如「塊」字古有「我」的意思,作第一人稱所處之處所或用於近指時,念「khe3(開去聲,《廣韻》苦對切、去隊切)」。鼻音脫落的,如「今(kin1)」念「ki1(音雞)」(或認為是「基」字),「嶺」在地名「嶺腳陳」裡念「Li2(音裡)」等等。
十五、口語裡有存在增加介音的現象。如「做」字,六敖等地念「tsu3(組去聲)」,縣城一帶念「ciou3」。又如「梭」字,在「梭鍥(鐮刀)」裡念「so1」,指織網的梭子時又念「shiou1」。
十六、口語裡有存在非入聲字鼻化音的現象,甚至還有把該音當成了本調的,如第七條裡提到的「孺」字。又如「埋(ma1)」在「埋坑(茅廁)」中念「man1(音盲)」;「排(ba1)」在「㾹排(形容人極瘦)」中念「ban5(小稱調,音近碰)」;「伲(Ni2,同你)」在表示第一人稱複數「我伲(我們)」裡念「Nin5(小稱調,音近韌)」等等。
十七、口語裡有存在「n」、「l」不分的現象。如「兩」念「lian2(斤兩)」、「nian2(二,表數字)」和「niah(促,二,表數字)」;「亮」念「lian3(鋥亮)」和「nian3(天亮)」等等。
十八、口語裡「ou」韻與「u」韻有合併、混用的情況。如「大(dou3)」、「波(pou1)」、「果(kou2)」等字,又可念「du3(音度)」、「pu1(布平聲)」、「ku2(音股)」。又如表親嘴的「嗚嘴」,即有念「烏嘴(音)」,又有念「窩嘴(音)」。
十九、口語裡存在反顎化的現象。如普通話裡不少聲母為「x(吳拼為sh)」的字,方言裡聲母為「h」或「gh」(吸、嬉、興、刑等),結果就連有的吳語聲母本是「sh」的字,也跟著反顎化,如「升(shin1)」又念「hin1(升高)」;又如「仗」本念濁音的「jian3(長去聲)」,口語中既有念清化的「cian3(打仗)」,又有念反顎化的「kian3(炮仗)」。
二十、口語裡存在特殊的入聲舒化現象。如「日(nieh)」在「日晝(中午)」裡念「ni3(音二)」,「鯽(cieh)」在「鯽魚」裡又念上聲的「cie2」,「接(cieh)」在「接力(正餐之間的小餐,類似下午茶)」也念上聲的「cie2」。
二十一、地名用字雅化時,可能因雅化用字的字音與該處地名原有念法有差異而造成的多音字。如六敖的「尖(cie1)坑(khan1)塘」在最初設為縣治時改名為「健(gie3)康(khaon1)塘」,但口語說的依然還是「尖坑塘」。又如海遊城北的「精(cin1)秘(pi3,因閉)庵」,口語卻是「青(chin1)皮(bi1)庵」;「禪(zhie1,音前)月山」,口語卻是「祥(zhian1)月山」。
二十二、秀才念字念半邊,也是造成多音的現象之一。如把「霰(音線)彈」念成「散彈」,又如杜橋等地把糟羹稱為「定(澱,音電)粉糊」。
以上僅為本人的一點總結,歡迎諸位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