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到建盞,還得追溯到陶瓷。「室無瓷不雅,人無瓷不貴。」白瓷、青瓷、黑瓷三大瓷器系列歷來備受人們的喜愛和青睞。建陽「建窯」生產的「建盞」,就是黑釉瓷最典型的代表,被瓷壇譽為瓷器珍寶「黑牡丹」,茶界稱建盞,是「唯一為茶而誕生的茶器」,陶瓷界稱其為「土與火高難度結合得藝術」。建盞釉料獨特,在燒制過程中能產生不同的筋脈和色彩,因而成品的釉面呈現兔毫狀、油滴狀或曜變狀,瑰麗多姿。宋徽宗趙佶在《大觀茶論》中寫道:「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取其燠發茶採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寬,底深則茶宜立而易於取乳,寬則運筅旋徹不礙擊拂,然須度茶之多少。用盞之大小,盞高茶少則掩蔽茶色,茶多盞小則受湯不盡。盞惟熱則茶發立耐久。」
宋徽宗愛鬥茶,建盞也隨著上流社會的喜愛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成了宋代社會特殊的文化載體,「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皆不及也。」文人墨客的讚譽詩篇千百年來流傳不絕。建窯建盞不僅深受宋人喜愛,還流傳至海外國家,其中,「曜變天目」、「油滴建盞」等南宋曠世珍品被日本視為國寶級文物。建窯,宋代名窯之一,亦稱「建安窯」、「烏泥窯」,分布在南平建陽水吉窯、南平茶洋窯、武夷山遇林亭窯,三處窯址統稱建窯系。宋元時期福建建陽建窯以燒黑釉瓷聞名於世。宋以後便漸漸斷燒了。地處建陽水吉的建窯爐火漸漸熄滅,燒制工藝慢慢失傳,造成建盞文化近800年的歷史斷層。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由中央工藝美院、福建省科委、省輕工所和建陽瓷廠等部門和單位組成攻關小組,進行仿古建盞實驗,經過近兩年的反覆實驗,終於在1981年3月第一次向社會公布了仿宋兔毫盞的樣品,並獲得了有關人士的好評。1981年5月,福建省科委邀請北京故宮博物館、中國歷史博物館、輕工部陶瓷所、外交部總務司、上海博物館、上海矽酸所等單位的專家、學者對仿建產品進行鑑定,結果表明仿宋兔毫盞不僅形似,而且神似,無論是釉色、紋理還是胎骨、造型都達到了以假亂真的水平。此後,建盞工藝才逐步恢復走向市場。 「建窯建盞燒制技藝」於2009年列入福建省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1年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二
真正和建盞邂逅是在一年前,我和隱居鎮江的北京女子彭琴相識。彭琴是80後,人民公安大學畢業的,但就這樣一個行武出身的女孩子卻皈依佛教並有著滿滿的文藝心,她對傳承建盞文化的熱愛已經深入骨髓。
彭琴的建盞工作室在南山地下車庫。車庫不是一般的大,是整個花鳥市場的集聚地。一走進去,綠植和鳥聲如山泉水般不斷流淌進身體,覺得俗塵淨洗,腳步都仿佛變輕了。建盞工作室裝修的古色古香,點綴著別有洞天花鳥市場。幾面牆壁上懸掛著字畫,擺放著茶,每個博古架上,一行行、一排排,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造型各異的建盞。陽光、茶與泥土的味道混合,燻得我飄飄然。恍惚間,我來的不是21世紀的南山,而是回到了宋朝。青黑、深棕、茶綠、烏金,泥土把內心的色彩分層次地吐露出來,每一個建盞都在靜靜呼吸,釋放出渾厚與質樸的味道。
彭琴打著小手電,向我介紹她手工燒制的建盞,燈光下,盞面紋路的變化,有的絲絲縷縷如兔毫,有的像孔雀羽毛的油滴,那些曜變圖騰變化的如夢如幻,斑紋光彩奪目,異常絢麗,真是太美了!我立刻被那溫潤、素樸而震撼的美吸引了。我問她,每一隻建盞都這麼好看,到底哪種才是上品呢?彭琴指著釉面上閃現一圈圈不規則的藍色光暈說,日本學者叫它作"曜變"。傳統燒制時,往往燒制幾十萬件中才能偶然得到一兩件。也就是說,曜變在建盞中最為珍貴。鷓鴣斑那的曜變斑紋介於兔毫和油滴之間,結晶邊緣有粘連,偶見斑紋呈隱約虹彩色者,甚為難得。
《大觀茶論》裡面就有標準關於好的建盞的評判標準:即盞的釉色、盞的器型、盞的實用。原來,黑瓷的釉色首先要夠黑,以泛青光的為上。泛青光的黑釉看起來透氣、深邃,像夜晚的星空,有靈動之氣。玉毫條達者說的是建窯兔盞,宋徽宗認為兔毫盞是最好的。「兔毫建應在黑色的釉層中透露均勻細密的筋紋,像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樣細密柔長為最佳。」彭琴邊遞給我一隻盛有茶湯的「兔毫」 盞邊說。兔毫盞有兩種,一種呈金黃色,稱「金兔毫」。另一種呈銀白色,本應叫「銀兔毫」,但古時的玉比金貴,加上燒出銀兔毫的數量極少,因此稱為「玉毫」。「玉毫條達」要求盞的毫紋要柔長細美、絲絲鄰扣,由盞口延伸至盞底的銀豪。
「那建盞是怎麼做出來的呢?」我問彭琴。「泥土啊,加上配料,全是用大陽火燒出來的,師父都有認真教啊……」一提到師傅,彭琴語速都慢下來了,眼睛都是笑意,滲透著尊崇的目光。彭琴的師父叫劉唐慎,系慈心園遇林窯業總工程師,1964年畢業於景德鎮陶瓷學院陶瓷工藝專業,高級工程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上海復旦大學教授,主要方向「曜變釉」的國寶新生。1979年10月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倡導和協助下,福建省輕工業研究所與建陽瓷廠合作對建窯兔毫釉產品進行恢復研究。1985年5月,通過省科委主持的技術鑑定。全國著名的陶瓷、工藝美術、考古等方面的專家、教授出席鑑定會。參加研製的主要人員有劉唐慎。
三
作為曜變釉建盞的傳承人,彭琴學習製作建盞,有許多難忘的人和事。 她說:「溫州無相寺是永嘉法師建的寺院,濟民師父在那裡管理。我在溫州無相寺和濟民師父建窯最有趣了。」濟民法師,號海雲山人,曾於中國人民大學攻讀研究生,高級心理諮詢師,主修天台宗,並涉禪宗、淨土諸學,現任溫州郭溪無相寺住持。彭琴告訴我,無相寺坐落在浙江甌海區郭溪鎮宋岙東山,四周綠樹茂林簇擁,環境清幽別致。無相寺也稱無相院,又以地名稱之為東山寺。據稱玄覺禪師曾在此設壇講法,後人為紀念他而興建寺院,取唐僖宗封他的諡號「無相大師」的無相二字為寺名。當地人稱,無相寺解放後尚有二進,現原址有一古井存在,原山門外橋。
「建設一個窯體並沒有那麼簡單,首先要考慮到地勢。無相寺院是依靠山體而建,土又是很好的白泥礦,在百越國歷史上這個地區就是景德西路,燒窯的地方。」彭琴說,那次在浙江,也是她第一次參與建設柴窯體,她常常查資料一查都是大半夜,次日還要和師父一起論證。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寺院也格外的冷清,除了刺骨的寒風,寺院都沒什麼吃的。剛開始的幾天就是選地址,師父選擇了地藏殿後面的一塊空地,看土質是可以的。師徒二人就決定動工,由於她和師父都是體弱之人,陪同彭琴一起去的先生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讀書人,沒有更多的力氣去挖土,師父就打電話給了附近的居士,慢慢地,寺院也就熱鬧了起來。陸陸續續有村民信眾來幫忙搬石頭,抬磨釉機。
縱觀宋朝盞窯,類似巨型蜈蚣爬高,古人為了充分利用火力,無數窯室順山勢從低到高串成長龍,名稱叫龍窯,在「大墿(官道)後門」窯場區,遺存全國最長的古代龍窯,屬於國家級重點保護文物。窯工獨具匠心,發明複雜的超高溫燒制工藝。挖土建窯的第二天,彭琴記得很清楚,滿天下起飛雪,寺院太冷,師父說讓她把小廚房的柴爐子點上火,兩人去山上找柴和一些能吃的蔬菜。最難受的是夜晚,寺院的四周都有墳墓,空曠的夜越是靜謐,越是讓人不安,落一片樹葉、一隻跑動的小松鼠……所有的風吹草動都格外讓人心驚肉跳。好在每天窯體在一點一點變大,他們互相支持之中也相互對峙,比如,師父原來說要買防火磚,改成青磚,最後青磚也否定了,直接就挖個洞,利用泥土的保溫性能比什麼磚都好,師徒一點一點地改動圖紙,省事又省錢,雖然做的很累但心裡非常高興。
又過幾日,彭琴和師父去了青田,一路除了考察甌窯還買回來很多青田石,做釉要用的。到現在想起來,那段建窯的日子裡,最多的不是苦累,而是樂趣。那時候,彭琴除了忙窯裡的事,觀音殿,藥師殿,地藏殿和大眾寶殿的燈燭花果也都歸她管,和她長期相伴的寺院裡的小松鼠最有趣了,松鼠是淘氣的很,把供臺的水果常常拖的滿地都是。大約過了九天的樣子,窯體基本挖好了。這時候要做穹頂,師父一拍腦門,想到了請村子裡做墳的那個大叔來幫忙。他說那個大叔手藝真的好的不的了,還真是把磚一塊一塊壘成了穹頂。十二月的嶺南,滿天飛雪,天似乎更冷了,彭琴住在藏經閣,師父有意培養她升起空性智慧,每天桌案讀經,練習筆墨是常事。寺院是寧靜的清寂的,對於彭琴來說,遠離塵世的喧囂,是白雲歸處,也是阿蘭若處。
四
對於泥土,人們習慣於漠視和踐踏。然而,它在無垠的緘默裡長出愛,在火中盛開的美卻讓我們尊崇和敬畏。彭琴說,她在燒窯的時候守著爐火能八天八夜不睡囫圇覺,就怕一不小心磕睡了把盞燒壞了。她的建盞都是手工拉胚,用柴燒,所以口沿釉層較薄,而器內底聚釉較厚,所以往往在外壁往往施半釉,以避免在燒窯中底部產生粘窯。釉在高溫中易流動,故有掛釉現象,俗稱「美人淚」、「釉淚」、「掛釉」。建盞的斑紋是在高溫中自然形成的,在窯裡的位置不同、每個位置的氣氛也不同,氣流不同,所以釉的流動也不同,同一窯燒出來的都不一樣的。所以,燒窯的時候稍微大意,出窯的成功率就會大打折扣。一旦出窯品相不好的她都全部砸光。
建盞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種不同配方和在不同的溫度點還原產生的,這也是燒制的工藝。燒制「兔毫盞」最多,小碗似的胎骨烏泥色,釉面多條狀結晶紋,細如兔毛。也有燒成「鷓鴣斑」,「銀星斑」的。釉下毫紋,是利用酸性釉料所後成的酸化痕跡作裝飾,因建窯瓷皆仰燒,釉水下垂,成品口緣釉色淺。由於器壁斜度不同,流速快,成纖細毫紋,流速稍慢則粗,就成兔毫之狀。有時候配方的份量不對,柴火過大過小,都會燒制失敗。彭琴說,建盞的胎土、釉料、製作工藝不變,燒出來的器具外觀千變萬化,完全自然形成,出窯的黑釉茶盞斑紋變幻莫測,像兔毫斑、鷓鴣斑、油滴斑等,注入茶水後流光溢彩,很多文人雅士把玩賞析,也就是所謂的「養盞」。
彭琴告訴我,「養盞」即人們常說的「七彩」。也就是在手工還原燒出來的盞在釉面修復過程中會形成如毛細血管般的細微氣孔,在釉面收縮還原過程中形成獨特的強結晶釉面。這種盞用手摸到釉面上有磨砂的感覺,有點像金屬。在光照下,釉面上形成的是漫反射,倒入高溫茶湯後,茶水中的礦物質和結晶中的礦物質產生完美的結合,很快的養出七彩的視覺效果。說實話,我之前對「養盞」沒有概念,後來又和彭琴接觸了幾次,每次我們一起喝茶,她都是聊盞,我聊茶。我把今年春天去西雙版納尋的古樹茶送給她喝,有天半夜,她發來信息:「姐姐,你的茶我喝出茶馬古道懸崖絕壁上的蒼茫感了。」次日,她就設計了「蒼山」和「雲沫」的對盞,從燒窯到出窯,沒有一丁點的瑕疵。
我訂了一批「蒼山雲沫」,此後,日日用建盞喝茶。據我所知,建盞的胎和釉含有百分之七到八的氧化鐵,高溫使得它形成一個磁場,所以用建盞泡茶,茶湯入口的感覺不獨可以使茶湯的口感醇和柔順,也會提升茶湯的鮮度。慢慢地,我也悟出為什麼建盞會養出七彩了。一方面是茶汁和釉面的物質發生了化學反應(釉中含有的鐵 茶中的鹼性物質),改變了釉面的分子結構,所以色澤發生了變化;另一方面是釉面吸收了茶垢,表面形成一個折射面,進而反射出和之前不一樣的光澤。從表面上看,建盞漆黑似無一物,但它卻是土與火的約定,從道家哲學來說,它不是真正的無,它蘊生著萬物。喝茶喝的是人生,養盞即是養性啊。
作者簡介:楊瑩,女,江蘇句容人。國家高級茶藝師,三級作家,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鎮江市作家協會理事,現供職於茅山道院文宣部,潤瑩茶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