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條曾經孕育過輝煌的文明的河流,人們常常喜歡溯遊而上,追尋著它的源頭,總想去看一看這永不衰竭地滋養著歷代生命的古老而年輕母親的最初韻致。
由於造物的匠意和大自然的惠愛,島國優美的山川草木和溫暖溼潤的氣候環境鑄就了日本人的民族審美心理,當這種審美觀與大陸文化水乳交融之後,便第一次明顯地在日本人引以為自豪的燦爛的平安朝文化所遺留的作品中永久地沉澱了下來。
誠如川端康成所指出的那樣:「這些作品(指平安時代的文學作品)創造了日本美的傳統,影響乃至支配了後來八百年間的日本文學。」而其中「特別是《源氏物語》,可以說自古至今,這是日本最優秀的一部小說。」
在公元十世紀步入其黃金時代的平安朝文化,使日本文化顯現出更清楚的日本品質。由於假名文字的發明和嫻熟使用,日本人得以通過自己的口語化的文字更加徹底而確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與思想,從而使日本的本國文化之花,最先在文學領域中開放。
除和歌外,文學敘事作品成為這一時期新興的假名文學的重要樣式,而無論就外部結構的恢宏或是內在精神的和諧與流暢,《源氏物語》又是其中最傑出的一部典範之作。
在《源氏物語》中,自然之悲的情調主要體現為同春夏秋冬四時風物相聯繫的幽怨的感傷與寧靜的哀愁。猶如薄暮的山中濛濛的溼霧,這種纖細而恬淡的愁緒籠罩著整部小說,奠定了它的基調,反映了婉麗優雅的古典情趣。
露在青獲上,分明不久長。偶然風乍起,清散證無常。
這時,季侯呈現出的背景,也正是滿目蒼涼的秋色,西風蕭瑟,黃昏的庭院裡,夕霧籠罩之下顯得一片灰白的樹枝在左右搖曳,那散落在荻花之上而又頃刻被風吹失蹤影的夜露,映入這行將瞑目之人的眼裡,使紫姬產生了與它同命運的身世之嘆。
在彌留前夕的寧靜安逸中,發出了浮生即如風露一般短促的絕吟,一縷淡淡的哀怨,縈繞在此香消玉殞之際,算是這十全十類的女子遺留於人間的唯一缺憾了。
對此情此景,天命之年的源氏固然百感交集,而那位風華正茂的明石皇后也早已黯然神傷,她恍若忘卻了自己正值青春蓬勃的生命,也沉浸在「白駒過隙」的幽幽悲嘆之中:萬物如秋露,風中不久長。誰言易逝者,只有草邊霜。
今朝舍我翩然去,珠淚當如鈴鹿波。鈴鹿珠淚君莫問,誰憐伊勢遠行人。這是源氏與六條妃子之間的贈答之歌。六條妃子因生魂之嫌,引起世人的流言,她只得斬斷萬縷情絲,遠離所愛之人而去。
之前不久,源氏曾秘密訪問野宮,兩個愁緒萬斜的戀人一夜娓娓情話,在那「添得蟲聲愁更濃」的悽涼秋曉依依惜別。而今生離在即,重逢無期,難言的苦衷、沉痛的隱情,唯有心知。此時此刻,怎不令二人肝腸寸斷。
一方是更行更遠,離恨綿綿;一方是神不守舍,魂迫芳蹤涉水越關,淚比徵程之上滾滾的鈴鹿川波,將人歸之處比作逢坂天下險。
凡讀過《源氏物語》的人也許都會對那個終日笙簫歌笛、管弦遊宴的六條院有著深刻的印象吧。這所由源氏親自設計籌建的宮邸,就是充分反映了日本庭園的審美風格。
由於它巧妙地集四時風貌於一體而又使其分別有致各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整體,因而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一般日本人在造園時的公共模式:不論他是喜愛哪一個季節,都不外春、夏、秋、冬;儘管具體形式千變萬化、巨細不一,但總的精神卻大同小異。
在此,我們不得不驚嘆於作者的匠心。也許她曾有意用這個六條院來概括平安朝那個時代的日本庭園,然而她或許未必始料這個六條院也概括了日本從古到令的造園風格。
那春園的石山流水、爛漫群花;秋園的紅葉飛瀑、曠蕩原野;夏園的清泉淡竹、森林籬垣;冬園的蒼鬆勁柏、深山喬木,儘管都是人力所營,但又無不是對四季佳景刻意求工的照搬和凝縮,因而也無不盡善盡美地還原著大自然本身的神韻與風採。
難怪作者在描繪秋園風光之後又補綴了這樣自豪的一筆:「此時正值秋天,秋花盛開,秋景之美,遠勝於嵯峨大堰一帶的山野。」
《源氏物語》為日本傳統美的巔峰和發源,乃是當之無愧的。正如一條經歷了它的流程的大河,不管到了中下遊如何浩蕩奔騰,但源頭卻始終只是一泓清澄的山溪或一堆純淨的冰雪那樣,《源氏物語》與它之後幾百年間千姿百態的傳統美之間的關係,亦如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