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號稱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成書於11世紀初,作者是日本平安時代女作家紫式部。問世之始,因其出自女子之手,並未受到主流社會的認可。然而近世以降,日本民粹主義日漸抬頭,旨在拮抗傳統漢學的「國學」形成新的思想文化潮流。《源氏物語》因其字裡行間所流溢的美學品性以及背後埋藏的所謂精神價值,與如斯「大和邏各斯中心主義」潮流暗合,引起日本國學派高度重視。其中,被公認為日本國學派集大成者的本居宣長更是對其大加褒獎,稱其是日本精神美學的圭臬,象徵著日本思想文化的堅實內核。結果,一語成讖,《源氏物語》自此終於在歷經慢慢的歷史長河的滌蕩之後,洗盡鉛華,盡顯尊榮。及至明治時代,在唱衰中華文明,提倡全盤西化,擁抱殖民主義思想文化的風潮中,它更在體制的庇護下大發神威,建立起「源氏物語帝國」,成為了日本名副其實的大顯學——「源學」。
正因為如此,《源氏物語》成為了日本古典文學的最高峰,並以其獨有的魅力使得日本學界形成跨越幾百年的「源學」研究熱。明治後期,「源學」研究更擴展至中國乃至全世界。然而,至今為止,中日兩國學界就其美學品格以及精神文化價值所展開的討論,幾乎都流於老套的「一元論」,質言之,要麼站在儒家或佛家的立場進行解析,要麼僅僅強調所謂其大和民族的獨創性,鮮見系統地從與儒、釋兩家共同架構起中國傳統文化的道家文化視角出發,對其做深層次探究的新創見。
令人欣喜的是,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學者開始使用新的批評模式、新的文藝理論,發掘新的維度,重新審視《源氏物語》。張楠博士的近作《談「源」論「道」》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成果。該書立足於中國傳統文化對日本古典文學及文化的影響,在充分借鑑中、日學界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從系統的道家文化構成,特別是從道家哲學的高度,深入而具體地探討了《源氏物語》創作的思想底蘊、文學主題和文化特色。
《談「源」論「道」》梳理了先秦正統儒學到漢唐「新儒學」的演進脈絡,闡明了早期中國佛學中的道家思想詮釋狀況,論述了《源氏物語》的道家思想源流,即中國道家思想對日本平安時期「國風文學」頂峰之作《源氏物語》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學術意義。圍繞《源氏物語》,當下日本學界的研究狀況是,「要麼強調本民族獨創性,要麼言必稱儒、佛兩家卻不知『道家』為何物」,如此說來,《談「源」論「道」》可謂提供了新的思考維度。在當今中日社會謀求政治、文化交流的背景之下,該書不僅能夠幫助我們了解日本文化的生成、發展、變遷,反觀傳統文化自身的優勢和不足,更有利於通過新的研究視角去闡明傳統文化的海外傳播特點與中日文化間的交流實態。
《談「源」論「道」》共分為六個章節,結構合理、視角獨特、論證嚴密、文筆優美。第一章《導論》部分,從「道家哲學彰顯的女性生命智慧」、「道家文化東漸日本的一般狀況」、「平安時代的文化特色與紫式部的文學創作」三個方面,對道家文化的總體特徵與東漸經緯,作者創作的時代背景及個人經歷進行了全方位、多維度的概述與梳理。第二章《<源氏物語>的文化特色》,從儒家思想價值、佛家思想旨向、道家思想底蘊幾個方面,宏觀探討《源氏物語》中所融匯的中國傳統文化要素與日本民族特色。第三章《<源氏物語>的文學視角》,通過作者的女性創作態度以及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所蘊含的道家「法天貴真」的性情論,將女人自然人性的情感和社會人性的情態統一起來,揭示道家「上善若水」的生命本真。第四章《<源氏物語>的宗教意識》,通過解析文本中出現的大量關於道教術數學、神仙信仰、民俗禁忌等細節,探究道教對《源氏物語》思想意識的影響。第五章《<源氏物語>的審美情趣》和第六章《<源氏物語>的藝術追求》,在探討作品所展現的生命律動與自然親和的素樸藝術情趣的同時,探究其中所體現的道家「天人合一」的審美意境和文化厚度。可以說,該專著在研究範式、研究立場等方面特色鮮明,值得日本文學研究者和愛好者的借鑑學習。具體來講,該著有如下特色:
一、糾正一個重要觀點:日本學界論及《源氏物語》創作的思想影響,言必稱儒、佛。古代日本接受的「儒教」,其實質是「漢~魏晉南北朝~隋唐」這一歷史演進中形成的「新儒學」,其中融匯了相當大比重的道家思想。日本學界所談及的佛學,也是早期自中國大陸經朝鮮半島傳去的附庸於漢代方術、以魏晉玄學理論來重新詮釋的「中國佛學」。例如對紫式部影響巨大的天台佛學,與道家思想有著相當深遠的關係。與其說《源氏物語》的創作表面上是受到儒、佛思想的影響,不如說其實質是受到了漢唐「新儒學」與「中國佛學」中的道家思想影響。
二、揭示一個客觀事實:本居宣長評價《源氏物語》及日本古典提出的「物哀說」,是在堅持日本文學民族特色的同時,企圖徹底清除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狹隘的「民族獨斷論」。自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以孔、孟為代表的先秦儒學已轉變為「新儒學」,其中包含了相當大比重的道家思想。古代日本接受的儒學思想實質上是「新儒學」,它與日本「神道」思想相結合形成「大和魂」,既包含「尊卑別序,致身盡」的孔、孟儒學正統,又融入「天人感應」、讖緯神學、陰陽五行等道家思想文化。平安時代的皇權政治雖以孔、孟儒學為顯學,而「新儒學」中的道家思想則給予當時文學創作以豐富養料,《源氏物語》就是傑出代表。本居宣長宣稱「物哀」是以日本「古神道」為來源的「大和魂」的文學表徵,其源頭是日本「古神道」,與中華文化無關。然而,他對「古神道」意識的闡述、對「物哀」和「知物哀」的說明,都無法割斷其與「漢意」、「唐風」間的密切聯繫。而「漢意」、「唐風」的思想底蘊恰好是中國土生土長的道家思想。尤其值得一提的「物哀」這一日本特有美學理念,包含著作者傾心自然的文化底蘊,生命無常的哲學體悟,感物興情的審美情趣,都彰顯了鮮明的道家思想精神;本居宣長所強調「物哀」不受世俗倫理束縛,具有原初審美意識的自然性,其實質更是道家「法天貴真」的人性論思想。
三、闡明一個基本問題:日本在繼承和發揚了唐代儒、道、佛三家相互融合、自由論爭的文化傳統基礎之上,形成了平安時代的「國風文化」和「國文學」特色;道家思想是母系氏族文明的理論升華,其本質是自然無為、柔弱不爭、虛靜恬淡的女性生命智慧。紫式部自覺地將平安朝時代精神融入其特殊人生閱歷中,形成了「道法自然」的文學主體意識。《源氏物語》是中國道家思想和日本平安時代文學特色相融合的產物,其創作的思維方式、文本的情節構思、主題的審美表達、人物的藝術塑造等,都彰顯出濃厚的道家思想。
四、廓清一個思想意旨:《源氏物語》的問世證明了中國傳統文化是日本古代文化生成和文學創作之源,而道家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之根;不了解道家文化對日本民族文化的影響,也就無法從整體上正確理解和把握《源氏物語》當中所呈現出的日本古典審美特色和藝術追求。
《談「源」論「道」》立足傳統哲學思想,以中國女性學者的獨特視角重新審視和體悟日本王朝女性作家紫式部及其作品《源氏物語》,體現了著者的學養積澱、研究視野和獨到的研究範式。《談「源」論「道」》代表了國內「源學」研究的最新發展,具有重要的創新意義和學術價值,為日本古典文學、中日比較文學研究方向的讀者提供了一個值得借鑑的學術範式。
參考文獻:
張楠:《談「源」論「道」》,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