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憲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是柳宗元被貶永州的第九個年頭。今年柳宗元已經42歲了,回到故都長安的可能,已經幾無可能。柳宗元內心既鬱悶,又絕望。這一年冬天,雪下得似乎又特別早,特別大。在一派冰天雪地的世界中,他摸索前行,喃喃自語。江面一片茫茫,唯有遠處水面上,有一個漁翁垂釣。他不禁心有所感,寫下了一首千古名篇:《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歷來被人稱道。但這首詩到底表達柳宗元怎樣的感情,是絕望,還是豁達,是孤傲,還是無奈?今天王和尚,就來詳細分析下這首詩,藉此來了解柳宗元的悲劇人生。
01、背景:從天堂到地獄,政壇新星淪為絕望「囚徒」
柳宗元是河東柳氏的後裔。河東柳氏是百年望族,世代為官,其中不少祖先在朝廷中都官居高位,比如其高堂伯祖柳奭,在唐高宗朝就官拜宰相,顯赫一時。柳宗元的父親柳鎮曾跟隨郭子儀平定安史之亂,後擔任侍御史,他母親更是範陽(今河北涿州)盧氏的千金。
柳宗元出身豪門,自幼又身負才名,自然是「人中龍鳳」,而他又自負甚高,31歲就擔任監察御史裡行,可謂是前途一片光明。而他也正有施展抱負,改革弊政的強烈願望。當時藩鎮割據,漸成尾大不掉之勢;宮中太監的權力也越來越大,引誘皇帝鬥雞走馬,揮霍無度,國家政令不通,徘徊在崩潰的邊緣。
因此,從小經歷過藩鎮割據戰火的柳宗元,在長安就與王叔文等一批有志於改革的年輕人團結在一起,圖謀改革,是為永貞革新。但是在新皇帝即位的人選上,他們與當時的太子李純起了激烈衝突。唐憲宗李純即位後,王叔文等改革集團迅速被徹底打壓。柳宗元自然也就首當其衝,被貶到永州當司馬。
這次貶謫,讓柳宗元從天堂跌落到地獄,在永州一住就長達十年。政治前途的斷送,蠻荒之地的貧苦,以及他內心的苦悶,讓柳宗元無奈而且絕望。雖然他千方百計求告朋友,試圖重回都城,但均無結果。在永州貶謫期間,他寄情山水,種植花木,更多則鑽研佛學,創作了大量的詩文以自娛。但是生命無聲地浪費,讓他始終不能釋懷,也正因此,他才寫了《江雪》這首詩。
02、解析一:《江雪》傾訴柳宗元內心的絕望與壓抑
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中的苦悶,精神上的壓抑,在《江雪》這首五絕中可以看出一二。
大雪茫茫之中,沒有任何色彩和聲響,故而他在他眼中,四周大山封鎖,沒有一隻小鳥;大地一片雪白,更無任何人的蹤跡。這是他內心孤獨的寫照,環境的孤寂冷清,也是他內心幽僻的象徵。唯有一個漁翁,在冰天雪地之中孤獨而倔強地垂釣。
這首詩值得注意之處,首先在於其用字。無鳥飛曰「絕」,無人蹤曰「滅」,如此狠辣的用字,寫出了環境的悽冷,無一絲煙火之氣,更沒有任何生命的跳動。而舟曰「孤」,垂釣曰「獨」,更是寫出作者的絕望,如此孤獨,如此冷清。
作者在用筆之時,又刻意地運用對比手法。群山環抱,而曰「千」,正是其多反襯出萬籟俱寂的可怕;道路縱橫而曰「萬」,此刻卻毫無出路。如此廣闊的天地,既沒有生命也沒有出路,渲染出一派寒冷且無望的氣氛。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作者的筆猶如鏡頭,逐漸收攏,最後縮小在江中的一葉小舟。一個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漁翁,衝風冒雪在江邊垂釣,雖然孤獨寒冷,但他依然在堅持垂釣。而釣的是魚麼,不是,是在釣自己熹微的希望。詩意中瀰漫著倔強,故而顯得更加孤獨無助。
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漁翁」在傳統詩文中多是瀟灑,閒適的象徵。屈原《漁父》中曾寫道「明智的人不會刻板對待命運,而能夠隨波逐流,任意自然。千萬不能自命清高而與世難容」,所謂「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但是柳宗元筆下的漁翁看似瀟灑其實孤獨;看似恬淡其實壓抑。這均是柳宗元內心情緒的投射。
其二,釣魚在傳統詩文中也有謀求功名的隱喻。孟浩然曾有詩說「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其意就含有渴求別人提拔舉薦之意。而柳宗元在此詩中,有也不例外。漁翁垂釣的是希望,渴望能夠改變此身的命運。這一點可以從柳宗元的經歷中得到明證,他在貶謫期間不斷求告朋友,以求得回到京城的可能。
03,解析二:孤獨絕望中,《江雪》詩又蘊含禪意與解脫
但是,僅僅將這首詩看作絕望之作,似乎也不盡然。
文學是苦悶的象徵,也是一種心理治療的手段。柳宗元在貶謫永州期間結交當地文人,寫了大量詩文以自娛,藉此來開解苦悶的內心。並且他自幼好佛,曾說「求其道,積三十年」,在貶謫期間他問佛修道,在佛法的開解下得以舒解內心。因此他寄情山水,從自然中得到心靈的解脫。
因此,《江雪》一詩,也可看作一首悟道詩。細思這首詩,雖然詩中的意象有山、鳥、徑、孤舟、漁翁、蓑笠等等,看似紛繁複雜,其實只有白茫茫的江雪而已。詩中也極力刻畫潔白、空曠和寂靜的意境,這與佛家所推崇的渾然無別,澄清透底的心境不謀而合。因此在孤獨與絕望之外,也可以體會柳宗元逐漸平和無欲的內心世界。
佛家追求的天人合一,心性空靈,物我相諧,從詩中也可窺見一二。茫茫天地之間,無聲音無色相,唯有作者獨自在江中垂釣,與天地融為一體;其內心也持定如恆,並不因風雪而停止垂釣,可見他並不以風雪為意,到有幾分隨遇而安的恬淡。如此來看,這首詩又顯得瀟灑出塵,自在逍遙。
但是,應該看到,柳宗元並非淡泊無欲之人,他也並未消除塵念,達到內心的平和。他的人生態度一直是積極且執著的,這跟他深受儒家思想教誨和家族家風薰陶有關。他既有復興儒學,經世致用的思想,更有「致大康於民,垂不滅之聲」的政治理想。
因此《江雪》這首詩固然可以灑脫無欲兩方面去理解,但是他內心孤獨與寥落卻絲毫不能消散。因此,元和十年,他雖然獲得回長安的機會,卻又很快被貶到更為偏遠的柳州,繼續過著艱苦絕望的生活,47歲就撒手人寰。
這是柳宗元命運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而其悲劇意味,似乎從《江雪》中可看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