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尚誼素描文懷沙,2005年 資料圖片
小引
在文懷沙的書房,有一張他的頭像素描,是靳尚誼2005年所作。素描頗見其風採:眼神淡宕,如面煙波,眉頭緊鎖,銀須蕭然。這讓我想起屈原,大概是因為他早有「當代屈原」之稱。
文懷沙是楚辭專家、文史學者,在古典文學方面造詣深湛,特別是對屈原詩歌的研繹,成就頗豐。試想,汨羅江畔,文懷沙動情吟唱,其聲幽咽,響遏流泉,景象何等動人。
文懷沙吟唱古典詩詞,可以立即把人帶入一片超塵之境。其間多是悲涼苦寂之意,我心裡暗自落淚,仿佛立於杜甫、李煜、李清照等詩詞巨匠的左右。
素描有的具象,有的抽象,有的意象。我喜歡意象,它宛如一篇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何況,世上也本無完全的寫實。
同樣,歷史也是如此。
對於文懷沙,我是很熟知的,但在提筆寫這篇「素描」前,對他突然感到了些許「陌生」。好在,「熟悉的陌生」,也正是藝術追求的一種境界。
「平生只有雙行淚(老來猶剩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這可算是文懷沙的名句。此道一以貫之,或許可被視為「情種」,我想亦無大礙,悲憫蒼生,獨憐世間尤物,云何不可?
可是,「大道甚夷,而民好徑」,當年老子之所以如此無奈,也是看透了雅俗之間的不平衡。羊腸捷徑廣受歡迎,康衢大道卻無人問津。黃鐘喑啞,瓦缶雷鳴,屈原類似的牢騷更多。「情種」容易看分曉,「聖哲」卻未必。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雖然沒有湯因比那樣寫歷史的宏願,但我卻懂得需要注意周圍的當下。所以,即便是一幅意象素描,也儘量做到每一筆趨於到位。
熟悉歷史的人都懂得,因果是一個不斷的鏈條,偶然鑄就必然,細微衍生重大,許多發起並參與其中的人,到後來卻被掩蓋並忘卻。文懷沙,作為一位社會活動家的世紀老人,不知參與過多少重大歷史事件,但他卻不願細說張揚,爭名逐位,這不是「淡泊明志」的另一種註解嗎?
歷史就是故事,「History」,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講法。歷史的背後的背後,還是背後。
「吾儕當以事實決事實,而不當以後世之理論決事實,此又今日為學者之所當然也」(《觀堂集林》卷一《再與林博士論〈洛誥〉書》),王國維努力講究「以事實決事實」,精神可嘉;學者當然不可以想當然,道聽途說,當人槍手,發洩情緒,徒手寫史,貽害後學。
眾生畏果,菩薩慎因。「用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文懷沙經常書寫此聯,「菩薩心腸」與「霹靂手段」,也顯露於其書法筆墨間。
「通會之際,人書既老」
我喜歡文懷沙的書法。論書法,我最重「沉著痛快」四字,先生皆備之。
有一等倜儻之人,乃有一等倜儻之書。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有其道理,但所謂「風流」其實有真偽、雅俗和深淺之別。我首先欣賞文懷沙的書法,然後通感其人、其語、其行,及其情性、氣質、品格、胸襟。文懷沙之「風流」,本是才情,那是一種真淳之態。
文懷沙書法對聯「用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 資料圖片
書如其人,人如其書。執此標準,觀文懷沙其人其書,可以斷定他所在乎、所篤求的,是文質彬彬,謙謙和睦。
文懷沙的書法穩重安詳,「樂而節、哀而婉」,其寓事說理,看來隨便,似不經意,然而,目的所在正是大義微言、趨美去惡。只是,他所採用的表現方式,一如其書法形式,是舉重若輕、左右逢源、隨機而化,不在乎一體一勢。
錢鍾書曾有句贊文懷沙,「文子振奇越世」,這話並不是空穴來風。文懷沙的書法,在當代學者中最具特色。「通會之際,人書既老」,唐人孫過庭《書譜》論書推崇此至高境界。文懷沙能臻書老境,在於他命途多舛而騷音錚錚、高馳不顧,常人難以想像。
早在宋代,蘇東坡就說「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苟非其人,雖工不貴也」。誠然,學者書法之所以名貴,獨立於專業書家、畫家書家等之外而存在,就是因為其人的不同尋常、其學的深厚難測、其書的稀世罕見。
作為學者,文懷沙的書法可研可味,在於其有「技」與「術」的物質基礎。大凡一等之才,加之一等之學識、之工夫、之修養,便成就一等高格之書。
文懷沙書法通篇所表露出來的氣息,是古奧、樸厚、生拙、渾融。其結體,在夏商鼎彝、秦漢碑碣、齊魏造像、瓦當磚記之間,悉參精要,尤得漢簡帛書率直靜穆。其字態,則意在篆隸之間、隸楷之間、楷草之間,下筆了無躊躇,略卻掛礙,故能在信手揮毫之際,沒有時人之流氣,也無明清書家之風習。因此,在經意與不經意之中,跨越了隋唐理路,徑追秦漢氣象,其聲情款坎鏜拓,其勢態寬博雍容。
文懷沙書法最得意處在於用筆,一派風骨神明,看那筆毫,鋪得開,收得攏,重若崩雲,輕若蟬翼,若壯夫之揮鈍鐵,裹挾千鈞之力,又若仙女之起曼舞,清風過焉。
《正清和》,是文懷沙書法的代表作,收藏家皆珍視之。此「三字經」不僅總結了儒道釋三家之精髓,還蘊含了文懷沙獨特的藝術養生法。「孔子尚正氣,老子尚清氣,釋迦尚和氣,東方大道其在貫通並弘揚斯三氣也」,崇尚「正清和」,就是把生命的過程演繹得更正、更清、更和,也就是更真、更善、更美。
文懷沙書法「厚德載物」 資料圖片
文懷沙的居所經常門庭若市,我很少與其獨處。每獨處,他的話語也很少,意在言外。2006年,我去永安賓館的文化沙龍給他拜年,很多人散去,安靜下來。文懷沙拿過一本上面有他題字的《古蘭經》,念的內容大意是說,困境對於一個人是考驗,而富裕等優越條件更是考驗,不經歷曲折和挫折,就無從體會幸福與幸運。
後來,聊起生活狀態、室名齋號,我便請他起個堂號。老人沉吟,想到「敔柷」二字,又取詞典驗證。文懷沙起身取紙書寫,三字篆體,並跋道:「柷為『始樂』義,猶『自』,與『鼻』通訓,內蘊發軔。『敔』則止眾音繁會,歸諸天地靜默也。以之顏崔君堂,其誰曰不宜。」
「柷敔」與「自默」二字聯類緊密,令人擊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