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的北伐和蕭太后的南徵,這究竟有什麼關係呢?
宋朝初期的文人柳開(字仲途,河北大名人),他的文名遠遠不如稍後的北宋大詞人柳永那樣千古流傳,但他的古文一矯五代靡華文體,理古意高,為宋代歐陽修等大儒所欽慕。
柳開文章率多「古拙」,惟獨一篇《代王昭君謝漢帝疏》,立意幽遠,文筆灑脫,幽默之中潛藏憤惋,哀痛之中多蘊譏諷,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妙文:「臣妾(王昭君自稱)奉詔出妻單于,眾謂臣妾有怨憤之心,是不知臣妾之意也。臣妾今因行,敢謝陛下以言,用明臣妾之心無怨憤也。
「夫自古婦人,雖有賢異之才,奇畯之能,皆受制於男子之下,婦人抑挫至死,亦罔敢雪於心;況幽閉殿廷,備職禁苑,悲傷自負,生平不意者哉!臣妾少奉明選,得列嬪御;雖年華代謝,芳時易失,未嘗敢尤怨於天人;縱絕幸於明主,虛老於深宮,臣妾知命之如是也。不期國家以戎虜未庭,幹戈尚熾,胡馬南牧,聖君北憂,慮煩師徵,用竭民力;徵前帝之事,興和親之策,出臣妾於掖垣,妻匈奴於沙漠,斯乃國家深思遠謀,簡勞省費之大計也(暗諷大臣不能用命,致使國家以婦人和親)。臣妾安敢不行矣。況臣妾一婦人,不能違陛下之命也。
「今所以謝陛下者,以安國家,定社稷,息兵戈,靜邊戍,是大臣之事也。食陛下之重祿,居陛下之崇位者,曰相,宜為陛下謀之;曰將,宜為陛下伐之。今用臣妾以和於戎,朝廷息軫顧之憂,疆場無侵之患,盡繫於臣妾也。是大臣之事,一旦之功,移於臣妾之身矣。臣妾始以幽閉為心,寵幸是望,今反有安國家,定社稷,息兵戎,靜邊戍之名,垂於萬代,是臣妾何有於怨憤也。(將相無能,婦人出塞,昭君其實非常怨憤)願陛下宮闈中復有如妾者,臣妾身死之後,用妻於單于,則國安危之事,復何足慮於陛下之心乎!
「陛下以此安危繫於臣妾一婦人,臣妾敢無辭以謝陛下也!」
柳開其人,系宋初一淳儒,細讀其文,此人實則大有辛辣詼諧之風。此篇看系「無釐頭」,「替」古代和親美女王昭君撰寫臨行前向皇帝的「告別信」,無非是傳達這樣一種信息:「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中唐詩人戎昱這首《和蕃》詩,與柳開的「代疏」其實是同一個含義。
北宋開國之初,宋太祖君臣以「先南後北」的政治方針,逐個撥掉南方各地的割據小國,然心腹之患,夙夜之嘆,仍然是雄踞北方而且佔據幽雲十六州的遼朝。柳開此文,正是委婉提醒宋朝君臣不要仿效漢朝皇帝類似「和親」的怯懦政策,以免招致後世的譏笑。
考據遼朝之興,與中國歷史上五代的後梁幾乎同步,直到金朝的崛起才給這個「國家」以永劫不復的一擊。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時代,與後唐常有戰爭發生,負多勝少,鮮有機會踏足中原地區。即便如此,當時吳越的割據者錢鏐很有「遠見」,於公元915年就曾派人迢迢萬裡向阿保機「入貢」。到了遼太宗耶律德光,契丹人很是風光,沙陀人石敬瑭為了代後唐而起,不惜給比自己小數歲的耶律德光當「兒子」,割讓燕雲十六州之戰略要地,種下中原王朝數百年禍端。後來,耶律德光又親自率軍滅掉不聽話的後晉,生俘末帝石重貴。劉知遠建後漢,也不得不向遼國稱臣納貢。同時,江南的南唐國主李昇也「遣使來貢」。郭威推翻後漢建立後周,後漢「高祖」劉知遠的同母弟劉崇在太原又建立了一個傀儡政權「北漢」,仍舊給遼朝當「兒皇帝」。
後周時代,遼朝皇帝正值穆宗時期,此人昏庸嗜酒,殘暴好殺,但遼朝國力並未顯現突然的頹勢,故而郭威一直未敢打北伐的主意。後周世宗柴榮繼位,曾大敗北漢主劉崇於高平原,但接下來的晉陽之戰,師老城下,又值溽暑疾疫,後周軍隊最終狼狽撤離,廢損軍人、輜重無算,失敗而歸。後來,周世宗採納王樸「先南後北」策略,攻下後蜀、南唐數州要地,一時間「諸國皆懼」。在後周即將統一江南時,遼朝興兵擊北,屢屢侵擾。周世宗挾數萬精師,下定決心伐擊遼朝。人算不如天算,公元959年,周世宗出軍不到五十天,幾乎兵不血刃,就攻下易、英、瀛三州之地,正擬大舉進攻幽州,世宗皇帝卻忽遇暴疾,不得不下令班師。
宋太祖建立宋朝後,先後滅掉荊南、湖南、後蜀、南漢、南唐等割據政權,迫使泉漳和吳越也俯首歸命,觀其廟算,仍舊蹈襲後周世宗「先南後北」的戰略。「中國(中原王朝)自五代以來,兵連禍結,帑藏虛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荊、江南,則國用富饒矣。今之勍敵,正在契丹……河東(北漢)正扼西蕃(遼朝),若逐取河東,便與西蕃結界,莫若且存(劉)繼元,為我屏翰,俟我玩實,取之未晚。」宋太祖一番議論,確實與宋初當時的實際情況相符。北漢作為宋與遼之間的緩衝地帶,暫時讓它存在也是計謀之一。宋太祖在徵南戰爭期間,與遼朝基本上採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策略,契丹入寇則嚴拒,但平時嚴禁邊境宋兵主動挑釁對方。當然,開寶二年(公元969年),宋太祖也曾親徵過北漢,並在陽曲和定州大敗過來救援的遼朝軍隊。最終,仍舊因為太原城堅牆厚,又恐契丹大軍後至,宋軍還是未沾什麼大便宜,掉頭而去。
審時度勢,當時的北宋確實沒有力量貿然與遼朝相敵。軍事方面,宋朝在開寶年間總軍力達三十多萬,但極其缺乏馬匹;反觀遼朝,傳統的遊牧民族,有輕騎約五十萬眾,雄視北方,又皆為能徵慣戰之士。經濟方面,承五代亂世之餘,宋初的經濟實力可以用「捉襟見肘」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加之連年興兵,賦稅難出,支撐大規模的消耗戰根本無望。遼朝方面,「幅員萬裡」,「冀北宜馬,海濱宜鹽」,特別是燕雲十六州之地,人口眾多,賦稅來源豐富,連幽州也成為遼朝的「南京」。北漢與宋朝開仗,遼朝竟能一次就拿出二十萬斛慄對這個附庸國進行支援,可以想見其經濟實力。直到南方統一後,趙匡胤才在開寶九年(公元976)年秋命令党進、潘美等大將兵分五路,準備統一北方。唇齒相依,遼朝方面派大將耶律沙提大軍入援,雙方小規模地進行了一些接觸戰,宋軍不敵,退軍而還。從許多跡象表明,這次出軍僅僅是宋太祖的試探性進攻。不巧的是,同年年底,宋太祖就暴崩,沒有實現他一統北方的大業。
書生總愛紙上談兵。南宋的陸遊就曾對宋太祖「先南後北」之舉表示不滿,認為宋太祖首先用兵南方諸地,使得師老兵疲,最終在打北漢時已經力不從心。大儒王夫之也曾探究過宋太祖首先北伐的可能性,認為趙匡胤如果一開始就率大軍與遼朝爭衡,說不定會有所成功。……所有這些議論,皆是事後諸葛亮,因為歷史不能假設。即使在周世宗所向皆捷的情況下,當時的中原軍隊並未真正與契丹勁旅交過手。天假其年,如果世宗不得暴疾,後周軍隊得以繼續北上,鹿死誰手,還真不能判定。乍勝乍敗,也是兵家常事。趙匡胤建宋之初,國祚未穩,假使他揮兵北伐,萬一有個閃失,很可能國內立即發生兵變什麼的,這種巨大的風險是王朝開國者冒不起的。所以,筆者以為,宋太祖先南後北之策,在當時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