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闕詞」的厥詞——就《湖心亭看雪》與鮑教授商榷
蘇軾的《記承天寺夜遊》和張岱的《湖心亭看雪》,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近日接連聽潘、杜、鮑等教授解讀,十分過癮,精神上的胃口大開,對作品的理解也更進了一步。但幾位大家的觀點,我也並不完全贊同,所謂「詩無達詁」,對文章的理解其實也可能有類似情況出現,尤其是比較含蓄委婉的文言作品。晨讀鮑教授《我放「闕詞」》,有所感。鮑教授學問深厚,文本分析的目光非常銳利,我常常深受啟發,尤其是關於孔乙己的闡釋,頗感震懾,日常執弟子禮。但學問之道,並非非此即彼的道路選擇,不妨曲徑通幽條條羅馬,師徒之間也大有可切磋之處,故而鬥膽在其文末回復曰「我有不同看法」。中午食堂沒飯吃,正好在此姑且東施效顰,做《我放「闕詞」的厥詞》,聊以自慰。
以下楷體字部分為鮑教授原文:
我放「闕詞」
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其作《湖心亭看雪》,向為後人稱道。
今日福州大寒,雖晴朗,然室外風已割面。龜縮家中,獨坐書房。隔兩道玻璃牆幕,不覺寒,唯暖意融融。
閒翻《湖心亭看雪》。
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讀著,想著,復又細讀。不慎間,瞥見張先生尾巴。
君看,其往湖中,時在初更,況復冬日,夜已漸深,先生何以見「天與雲與山與水」?或曰,先生「住西湖」,此印象矣,所見者「一白」爾。
似能說過。
但「舟中人兩三粒」如何解?先生自在舟中,誰人見之?
或曰:無所不能之敘述者也。似亦可解。撰文追敘,作者跳出三界之外,俯觀眾生,無所不知。
但「霧凇沆碭」,真活見鬼,如何看見?
終於抓住張先生尾巴。
罪過,罪過。
但愚深覺:誇大其辭,信口開河乃中國文人之痼疾。
又想到這篇文章編入統編本九年級上冊,如果有學生學習時像我一樣犯傻,會不會被「不可侵犯」的老師揍扁?會不會被「不容置疑」的判官賜死?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玻璃外陽光明媚,書房裡一片燦爛。抬頭看看滿目圖書,這些擁我而立、而臥者諸君,仿佛也正看我:微笑者有之,竊喜者有之,默然不語者有之,勃然大怒者亦有之。
文章標題為「湖心亭看雪」,什麼意思?是指在湖心亭裡看,還是在外面看?誰看?看到了嗎?張岱到底去亭子裡沒有?
看雪一事發生的時間,作者說是「崇禎五年十二月」,這裡採取的是農曆,即年關將近,比現在這個時間段還要再晚一點,但只知道是深冬,具體日期沒說。「大雪三日」說明天氣,但並沒有說清楚是還在繼續下還是雪已經停了?但從後文「霧凇沆碭」一句,我傾向於判斷雪已經停了。何故?主要是因為霧凇的形成條件極為苛刻,必須極冷且溼氣重,空氣中過於飽和的水氣(低於零度的過冷水滴)遇到同樣低於凍結溫度的物體凝華形成,必須天晴少雲又靜風,或是風速很小,如果當時還在下雪,則溫度不夠低,且水汽以雪花形式降落就不會再形成霧凇,所以我判斷應該是雪停了甚至稍稍有點化。霧凇常常出現於東北地區,西湖地處杭州,氣溫條件並不夠,為何也會出現?因為崇禎五年是公曆1632年,據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推算,從十三世紀到二十世紀,1620-1720之間的冬季是最冷的,1632年正好處在期間。
具體幾點呢?不詳,只知道是「更定」,但是沒說幾更。有人認為是初更定,即剛剛入夜;也有人說是五更定,即凌晨。這裡不爭論,因為如果是五更定,天亮了,自然不存在爭議。鮑老師傾向於認為是入夜,所以看不到「天與雲與山與水」,其實未必。我在北方生活過幾年,常常在冬夜裡四處遊走,在大雪之後,尤其是雪停了之後,光線其實是相當好的,因為雪的反射比較強,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當時應該是雪停了。另外,從「霧凇沆碭」四個字同樣可以推斷,當時應該是雪停了,且微微有點化,因為沆碭指白氣瀰漫的樣子,即霧凇附近的空氣受冷凝結成白霧,所以張看到的只是淡淡的「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景物可以分辨,但不夠清晰。
「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句,我傾向於認為確實採用的是上帝視角。寫過詩的人都有類似經驗,常常感覺有另外一個自己在高空俯視自己,這會讓作品具備雙重人格、雙重視角,即你在天上看著你自己和你所處的環境,譬如此刻我就能看到一個蟻穴一樣的城市裡有一隻小螞蟻餓著肚子在打字……鮑師認為這個視角和「霧凇沆碭」衝突,看不到。因為文字的局限性,我不是太清楚他表達的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上帝視角就看不到「霧凇沆碭」呢?從天上看下來,一個湖,湖邊的樹上都是霧凇,泛著白氣,不是很正常嗎?改日面談再行請教。
「但「舟中人兩三粒」如何解?先生自在舟中,誰人見之?」這句,其實我覺得很好解釋,依然還是上帝視角看自己坐在舟中。比較麻煩的是為什麼是「兩三粒」而不是「兩粒」,因為作者是「獨往湖心亭看雪」,再加上一個舟子,應該只有兩個人,似乎沒必要泛指「兩三粒」,此處有爭議。我推測,有可能他也帶了一個童子,因為他「出生仕宦世家,少為富貴公子」,個人獨立生活能力比較差,而且「精於茶藝鑑賞」,古人喝茶可不像現在這麼簡單,必須有人專門負責燒水的,更何況他「好孌童」……所以出門帶個吧童子很正常。
也許有人問那不是跟「獨往湖心亭看雪」的「獨」衝突了?其實不會。因為在那個階層的人眼裡,童子什麼的都不太算「人」,就是一個工具。這也很正常,就好像我們打車去海邊,也會說獨行,不會說還有一個司機。所以我認為雖然「先生自在舟中」,但並不妨礙先生上帝視角看自己。
未完待續……
2020年12月31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