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滿江紅·暮春》裡是「刺桐」還是「拆桐」?

2020-12-23 手機鳳凰網

清明前一日,皖南山中成群盛開的泡桐花

辛棄疾《滿江紅·暮春》詞曰: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裡一番風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閒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雲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多年前初讀時即很喜歡,尤其上片江南暮春場景,使人感覺親近。但終覺有些不愜的,是那句「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像是走在柔軟細膩沙灘上,忽然觸上一塊小小礫石。蓋因刺桐是熱帶亞熱帶植物,我從小到大從未在江南見過,不知辛棄疾為何在這首詞裡將之作為江南暮春風物之一代表。當時草草檢索,所見版本皆為「刺桐」,想是自己孤陋寡聞,只好隨便放過去了,只是對這首詞,便始終無法產生像對周邦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那樣十分切心貼意的深厚感情。

前幾天又讀到這首辛詞,不同的是在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刺桐」條注釋下看到:「廣信書院本誤作『拆桐』,茲從四卷本等。」([宋]辛棄疾著,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心中一動,明白問題必出在此。檢索「拆桐」,則首次出現、同時又最為著名的,是柳永的《木蘭花慢》: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豔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人豔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詞寫清明時節都城士女出遊情景,故開頭寫清明風景:桐花綻放,疏雨快晴。「拆」是開放之意,「拆桐花爛漫」,即春日的氣息催放了滿樹的桐花。揆之汴京物產及花期,這裡的「桐花」當指泡桐或油桐花。泡桐為玄參科泡桐屬喬木,江南江北皆極常見,一般為毛泡桐(Paulownia tomentosa)或白花泡桐(Paulownia fortunei),清明前後開淡紫或白色漏鬥狀鐘形花。人家屋前屋後,或是參差發綠的春山間,常常忽然冒出這樣一樹兩樹至成群淡紫白花,樹又往往高大,比映鮮明,使人印象深刻。油桐(Vernicia fordii)樹較泡桐略小,為大戟科油桐屬植物,花期也在清明前後。油桐花花形也宛若漏鬥,但較寬闊而短小,「漏鬥」底部白色花瓣上布著磚紅色花絲,花開時葉子往往還沒怎麼發出,望去十分美麗醒目。花落時整朵墜落在地,明潔動人。油桐果可以用來榨桐油,如今城市中油桐已很少見,不像生命力強旺的泡桐,自發在舊日樓房的一角,也易長成高大的一樹。但在漫長的農業時代,油桐子榨出的桐油可用作油漆及照明,是很有經濟價值的作物,因此曾被廣泛種植。在我小時候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皖南農村油桐還很常見,鄉人用桐子榨油,油漆桌椅及木製農具,以達到防水防腐目的。如今江南鄉村裡,還時常可以看到油桐的身影,江南地區的深山中,春日桐花滿地的情景,也還能不時得見。

山中泡桐

山中泡桐

桐花初放時尚是清明,待到整個群落參差開盡,則已是四月中下旬,穀雨前後,無可置疑的暮春時節了。因之在古典詩詞中常作為清明寒食或暮春風物之代表,如白居易《寒食江畔》:「忽見紫桐花悵望,下邽明日是清明。」權德輿《清明日次弋陽》:「自嘆清明在遠鄉,桐花覆水葛溪長。家人定是持新火,點作孤燈照洞房。」歐陽修《清明賜新火》:「桐華應候催佳節,榆火推恩忝侍臣。」林表民《新昌道中》:「客裡不知春去盡,滿山風雨落桐花。」楊萬裡《過霸東石橋桐花盡落》:「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趙崇嶓《醉起》:「醉起西窗日欲斜,新煙初試雨前茶。川原春意無聊賴,開盡桐花到柿花。」柳永的「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也正是以桐花寫清明的傳統之一例,而其特出之處,則在於以一「拆」字置詞開篇第一句之首,寫花開新奇生動,因而格外醒人眼目。

清明前一日,皖南山中油桐

實際上,以「拆」字形容花開,柳詞前已多有。《周易·解·彖傳》:「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以「坼」形容植物種殼的開裂,「坼」即裂開之意。南朝陳沈炯《六甲詩》:「甲拆開眾果,萬物具敷榮。」乃承《周易》而來,以「拆」同「坼」,仍是形容種殼的萌裂,但與「萬物具敷榮」並列,或可微啟「拆」與「花開」之聯想。從中唐時起,以「拆」喻花開的寫法便很多見了,沈千運《感懷弟妹》(一作《汝墳示弟妹》):「今日春(一作天)氣暖,東風杏花拆。」靈一《春日山齋》:「晴光拆紅萼,流水長青苔。」李紳《北樓櫻桃花》:「開花佔得春光早,雪綴雲裝萬萼輕。凝豔拆時初照日,落英頻處乍聞鶯。」白居易《履道春居》:「低風洗池面,斜日拆花心。」杜牧《題白蘋洲》:「山鳥飛紅帶,亭薇拆紫花。」至晚唐至宋,並沿用不絕。羅隱《寒食日早出城東》:「禁柳疏風細,牆花拆露鮮。」張泌《春晚謠》:「雨微微,煙霏霏,小庭半拆紅薔薇。」歐陽修《綠竹堂獨飲》:「榴花最晚今又拆,紅綠點綴如裙腰。」王禹偁《牡丹十六韻》:「苞拆深擎露,枝拖翠出藍。」但將「拆」字置於句首乃至篇首的,今則首見於柳永。詞人匠心的獨運於此顯露無遺,因其醒豁的新奇,加及柳詞的流行與桐花在現實與文學作品中雙重的常見,在其後南宋一代詩詞裡,有許多直接將「拆」字與桐花相聯繫的詞語。如劉克莊《寒食清明二首》(其二):「過眼年光疾彈丸,桐華半拆燕初還。」施樞《晚望》:「芳草迢迢客路長,柳邊吹絮燕泥香。桐花拆盡春歸去,猶倚危闌問夕陽。」如果說這種用法還顧及了「拆」字的動詞詞性的話,另一種更為流行的用法則是在對柳氏此詞誤讀的基礎上形成的,因為不能正確理解「拆桐花爛漫」一句中「拆」字的意思(或許正因其生新,不易為人一望而知),便逐漸衍生出一個固定的詞語:拆桐,成為江南清明或暮春風物代表的意象之一。

「拆桐」一詞,今可見者,除開頭提及的辛棄疾《滿江紅》「算年年落盡拆桐花」外,尚有葉適《送葉路分》:「軟荷刺少離棹短,拆桐花多班露長。」蕭彥毓《清明出太平門》(一題《清明日早出太平門》):「江頭楊柳暗藏鴉,江上鵝兒浴淺沙。早起一風如此惡,路傍落盡拆桐花。」高翥《小樓雨中》:「所欠短簷晴景好,拆桐花下共扶疏。」《春日北山二首》其一:「人緣白石泝青溪,手剝蒼苔認舊題。春色滿山歸不去,拆桐花裡畫眉啼。」又如宋伯仁《倦吟》:「競病推敲欲嘔心,何如危坐拆桐陰。新蟬咽咽知人意,學我年來抱膝吟。」

上述詩例,可以說是對柳詞的一種因襲的誤讀與誤用,乃是將「拆桐」當作一種桐樹的名稱,「拆桐花」成其所綻之花,而不是「(自然之力)使桐花開放」的動詞性詞語了。對此,南宋理宗時沈義父《樂府指迷》已有指摘:

近時詞人,多不詳看古曲下句命意處,但隨俗念過便了。如柳詞《木蘭花慢》云:「拆桐花爛熳」,此正是第一句,不用空頭字在上,故用「拆」字,言開了桐花爛熳也。有人不曉此意,乃雲此花名為「拆桐」,於詞中云:「開到拆桐花」,開了又拆,此何意也?(張璋等編纂《歷代詞話》上冊,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頁)

但將「拆桐」誤解為花名的時人與相習的後人仍是多數,同時成書於理宗時期的趙希鵠的《洞天清錄》中,將「拆桐」附會為一種新桐:「有花桐,春來開花如玉簪而微紅,號拆桐花。」(轉引自程傑、範曉婧、張石川編《宋遼金元歌謠諺語集》,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7頁。《海山仙館叢書》道光己酉刻本《洞天清錄》中「拆桐」誤作「折桐」)明張大命《太古正音琴經》因襲之。但實際上,「春來開花如玉簪而微紅」的形態描述仍接近於泡桐和油桐,因玉簪花色潔白,花形也是漏鬥狀,「如玉簪而微紅」恰接近於泡桐和油桐花筒白裡帶紅的模樣。這些記載也從側面反映了「拆桐」一詞在當時文學作品中的流行。我們可以再看一些例子,有名的如周密《鷓鴣天·清明》:

燕子時時度翠簾。柳寒猶未褪香綿。落花門巷家家雨,新火樓臺處處煙。 情默默,恨懨懨。東風吹動畫鞦韆。拆桐開盡鶯聲老,無奈春何只醉眠。

與周密為友的陳允平,有《有感》詩云:「燕子不歸春漸老,東風開盡拆桐花。」陳允平還有一首《醉桃源》,用的是「坼桐」而非「拆桐」:「東風開到坼桐花。遊蜂初報衙。獸環微掩是誰家。瑣窗金繡紗。」江湖詩派詩人武衍有《春日湖上》(其二):「拆桐花上雨初幹,寒食遊人盡出關。」亦是將「拆桐」與寒食(清明前後)節氣相連。《全芳備祖》後集卷十八「桐」字條記南宋謝益齋七言詩:「開盡群花欲拆桐,春歸何事太匆匆。枝頭嫩綠偏宜雨,葉底殘紅不耐風。」上述諸例,足可證明在南宋後期,「拆桐」作為江南清明或暮春風物代表之一,在詩詞中已是習見表達。這股風氣在南宋末期時為最盛,到元初尚偶有一見。元淮《寒食》詩云:

城西爛熳拆桐花,珠翠郊原散綺霞。試問溧陽新燕子,今年寒食又無家。

前兩句純從柳詞中化來,以「拆桐花」寫寒食之春景。此外有張野《滿江紅·和吳此民送春韻》:

九十韶光,驚又見拆桐花落。春去也、愁人情緒,不禁離索。

以「拆桐花」寫春盡之愁情,亦十分清晰。至明朝,「拆桐」的說法如今便已很難找到,其意義也漸漸難為人們所明了。這或許是因為一時風氣過後,人們已漸漸不再理解和使用這一典故,也可能是流傳至今的文本,發生了一些變化。

辛詞「算年年落盡刺桐花」中的「刺桐」,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廣信書院本作「拆桐」,「四卷本等」作「刺桐」。鄧廣銘在該書《例言》中說:

辛詞刊本,系統凡二:曰四卷本,其總名為《稼軒詞》,而分甲乙丙丁四集。今可得見者有汲古閣影宋鈔本,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曰十二卷本,名曰《稼軒長短句》,今可得見者有元大德己亥廣信書院刊本,明代王詔校刊、李濂批點本,汲古閣刊《宋六十名家詞》本,清末王氏四印齋刻本。(《稼軒詞編年箋注·例言》,第1頁)

鄧箋本即依據上述各本,更參以別本,匯合比勘而成。而廣信書院之十二卷本,「為辛氏身後所刊布,其中所收詞視四卷本為多,字句既多所改定,而題語亦較詳明,茲編各卷各詞字句,依從斯本之處為獨多」(《稼軒詞編年箋注·例言》,第2頁)。廣信書院本「必出自曾任京西南路提刑的稼軒嗣子所編定、由稼軒之孫辛肅請求劉克莊寫了序文、嗣即在上饒予以刊行的那部只收詞而不收詩的《辛稼軒集》」,在清代又經過黃丕烈、顧廣圻等人的校勘(《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三版題記》,第2—3頁)。四卷本分甲乙丙丁四集,「甲集為先生門人範開手編」,乙丙丁編成年月則無考(《滿江紅·暮春》篇在四卷本乙集)(《稼軒詞編年箋注·例言》,第3頁)。屬於四卷本系統的另一《唐宋名賢百家詞》,則由明吳訥編成於正統辛酉(正統六年,1441)年間(鮑廷博《金奩集跋》,見朱祖謀校《尊前集附金奩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9頁)。故廣信書院本在版本流傳和文句上都有優於四卷本之處,也就更為可靠、更可徵信。

刺桐,圖片來源見水印,拍攝者朱仁斌

刺桐(Erythrina variegata)為豆科刺桐屬高大喬木,分枝有圓錐形黑色皮刺,因此得名。刺桐二三月開鮮紅色花,旗瓣如小辣椒飛起,綴生成總狀花序,實際一年中陸續總有開放,只不如三月繁盛(去年五月初,偶去貴州興義遊玩,在路邊與山中仍看到盛開的刺桐及原產於巴西的雞冠刺桐)。刺桐宜生於熱帶亞熱帶的溫暖氣候,原產印度至大洋洲海岸林中,我國臺灣、福建、廣東、廣西等地多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柬埔寨、寮國、越南等國亦有分布。至於我國江南地區,則時至今日亦幾絕不可見,因為氣候原因,無法良好露天生存,因之也就不可能成為古代詩詞中江南清明風物的代表。因其生長地域的限制和嶺南地區在我國古代長期的邊緣化,刺桐在文獻記載中的首次出場,大約是在晉嵇含的《南方草木狀》裡:

刺桐,其木為材,三月三時,布葉繁密,後有花,赤色,間生葉間,旁照他物皆朱殷。然三五房凋則三五復發,如是者竟歲。九真有之。(梁廷楠著、楊偉群校點《南越五主傳及其它七種》,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5頁)

刺桐,圖片來源見水印,拍攝者李西貝陽

2019年5月,在貴州所見盛開的雞冠刺桐

不過,嵇含的記載仍使得刺桐這一物種在後世為人們所注意,並逐漸成為嶺南風物的代表之一。在其後的古典詩詞中,有關刺桐花的描寫雖然不多,也稱不上十分稀少。而寫到刺桐花的作品,作者多為嶺南人,或有與嶺南相關的本事。如唐代曹唐《奉送嚴大夫再領容州》:「蘄竹水翻臺榭溼,刺桐花落管弦閒。」是為寶曆元年(825)在長安送嚴公素領容州(治所在今廣西容縣)刺史、容管經略使所作(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490頁)。陳陶《泉州刺桐花詠呈趙使君》:「海曲春深滿郡霞,越人多種刺桐花。」陶為劍浦(今福建南平)人,此詩為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前後入泉州刺史趙棨幕時所作(《唐才子傳校箋》,第416頁)。李郢《送人之嶺南》:「回望長安五千裡,刺桐花下莫淹留。」為送人至嶺南之作。又如五代詞人李珣,其《南鄉子》詞云:「相見處,晚晴天,刺桐花下越臺前。暗裡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過水。」越臺即越王臺,漢時趙佗所築,在今廣州北越秀山上。李珣《南鄉子》諸詞中多粵地風物,如「騎象背人先過水」「夾岸荔枝紅蘸水」「出向桄榔樹下立」「椰子酒傾鸚鵡盞」,使人一望即知其地域。又如宋代錢若水《宋太宗皇帝實錄》記劉昌言為閩人,嘗下弟作詩,落句雲「唯有夜來蝴蝶夢,翩翩飛入刺桐花。」後為商丘主簿,王禹偁贈詩云:「年來復有事堪嗟,載筆商丘鬢欲華。酒好未陪紅杏宴,詩狂多憶刺桐花。」錢若水曰:「刺桐花,深紅,每一枝數十蓓蕾,而葉頗大,類桐,故謂之刺桐,唯閩中有之。」([宋]錢若水修,範學輝校注《宋太宗皇帝實錄校注》卷七十八,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22頁)因其如此,在辛棄疾明確寫出「家住江南」的暮春詞中,出現「算年年落盡刺桐花」這樣的字眼,也就更加顯得突兀與不合情理。辛詞亦應是在南宋將「拆桐花」視為「拆桐」所開之花的風氣影響下的產物,是對柳詞「拆桐花爛漫」的一種誤用,但在南宋及其後一段時期,亦已成為當時對春日風物的一種獨特表達。

無獨有偶,蕭彥毓《清明出太平門》之「路傍落盡拆桐花」,在後世刻本中也有的被改成了「路傍落盡刺桐花」。中華書局2007年版《詩人玉屑》中本詩校記:「『拆』朝鮮本、寬永本《詩人玉屑》作『刺』。」按「寬永本」為日本寬永十六年(1640)刻本,「朝鮮本」為朝鮮正統年間刻本(張健《魏慶之及<詩人玉屑>考》,見香港浸會大學《人文中國學報》編輯委員會編《人文中國學報》第十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頁),與前所說屬於四卷本系統的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之編成恰在同一年代。則後人之以「刺桐」代「拆桐」,至遲在明正統年間就已開始。這與「拆桐」典故在明清詩文中的幾不可見也暗暗相合:源頭上的引用在刊刻過程中被修改以後,影響也便不再繼續發生。

「拆桐」一詞,倘若不知其由來,意義實難明了,後世逐漸感到迷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刺」與「拆」音近,刺桐這一物種,隨著明代對南部中國的大開發,又漸漸為世人所熟知,因此被用來代替意義不明的「拆桐」,也就是很順理成章的了。而從南宋時期就已逐漸流行的閩刻,此時進一步繁盛,或者與此也不無關係。值得注意的是,明人詩中,相較於唐宋,寫及刺桐花的數量大增;這其中有許多是從詩題或內容上稍加辨別便能看出有與嶺南相關的本事的,如王景《新春偶成》:「南來憔悴滇陽客,每向年光感去留。萬裡歸心背殘臘,五更清夢落神州。刺桐花發東風早,垂柳條長宿雨收。便欲題詩散伊鬱,瀘江風浪拍天流。」是貶官雲南時所作(陳田輯撰《明詩紀事》乙籤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66—667頁)。饒與齡《送張晉宇北上》(其一):「嶺南仙尉朝天去,兩袖清風匹馬催。菊酒長亭須惜別,刺桐花畔待君回。」是身為大埔人的饒與齡送別友人北上,以地方的「刺桐花畔待君回」表達不舍與期待重逢之情。也有不少純是描寫風物情境,難以考索其背景,而使人疑惑其準確與否的,其中又以元末明初時為多。如楊基《春日雜詠二首》(其二):「偶自循籬出徑苔,刺桐花落野棠開。一年春已無多在,幾個人曾有暇來。」高明《喜晴》:「刺桐花開山雨晴,綠樹上有黃鸝鳴。杖藜出門看山色,恰見小池新水生。」

高翥《春日北山二首》其一的「拆桐花裡畫眉啼」,《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江湖小集》卷七十三作「拆桐」,今人著作中提到則多作「刺桐」。清李調元《南越筆記》至謂:「高翥詩云:『春色滿山歸不得,刺桐花裡畫眉啼。』廣中多刺桐,每行諸峽中,禽音倍勝他處。」(李調元《南越筆記》,見張智主編《中國風土誌叢刊》第57冊,廣陵書社2003年版,第333頁)而實際上這首寫「西湖北山葛嶺一帶景致」(仲向平《西湖名人故居》,杭州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頁)的詩,自然不會與嶺南的刺桐發生關係。張野《滿江紅·和吳此民送春韻》中的「又見拆桐花落」,在《彊村叢書》本《古山樂府》中亦作「又見刺桐花落」。而後世誤改「拆桐」為「刺桐」者,當又遠不止此處幾例。試以宋末元初的方回所作《舟行青溪道中入歙十二首》(其七)為例,以理推之:

刺桐花發草如藍,欲卸綿袍剪紵衫。一夜春霜忽如雪,江南天氣不宜蠶。

青溪位於今安徽省歙縣,是方回遠祖儲墓之所在地。這一組十二首詩寫其春日舟行青溪道中,組詩中清楚點出其時節,是「故教客子知寒食,時有梨花一樹明」和「蕨拳欲動茗抽芽,節近清明路近家」的清明寒食之前。在這乍暖還寒時節,詩人描寫沿途所見所感,刺桐花開了,綠草如藍,天氣漸暖,想要卸下厚厚的綿袍,換上輕薄的紵衫了。忽然一夜春霜如雪,又冷了起來,江南的天氣原來還不到宜蠶的時節呢。這裡首先需要提起的,仍然是生於熱帶亞熱帶、在江南幾乎絕不可見的刺桐花出現在皖南山村風景中的格格不入之感;其次有趣的是,清郭麐《靈芬館詩話》卷三中引此詩第一句為「刺桐花白草挼藍」(見張寅彭選輯,吳忱、楊焄點校《清詩話三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307頁)。這或可供我們約略猜想這首詩被改變的過程。刺桐花顏色鮮紅,而此詩言「刺桐花白」,顯是矛盾,故改「花白」為「花發」。「挼藍」即「揉藍」,藍為蓼藍、大藍、槐藍等植物,古代揉搓其葉以取汁染色,其中蓼藍染綠,大藍染碧,槐藍染青,故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說。唐宋詩詞中,常以「挼藍」形容美麗之水色或山色,如「千裡瀟湘挼藍浦」「山色挼藍」「一溪晴綠看揉藍」,此處則以「挼藍」形容青青草色。人或不知其意,而改「挼藍」為「如藍」。「白」與「挼藍」相對,「刺桐花發草如藍」原或是「拆桐花白草挼藍」,所寫正是江南清明寒食時節開放的白色桐花。

與之類似,年代在辛棄疾與高翥之間的曹彥約,有《祁門道中即事》十首,其十曰:「古來遺逸野人家,石磴崎嶇閣道斜。犬吠人行都不問,杉籬空掩刺桐花。」這十首組詩寫安徽祁門道中風景,其餘如「餅餌商量全孕麥,衣裳消息半芽桑」,「為愛幽鄉度遠村,支頤竚立愛山礬」,「山木陰陰系晚牛,水田漠漠任春鷗」,均為顯明的暮春初夏場景,這裡的「杉籬空掩刺桐花」,大約也應該作「杉籬空掩拆桐花」才是。

因為「拆桐」的「拆」字一點易磨損、脫落,後世刻本中,「拆桐」有時也漸漸訛為「折桐」。葉適《送葉路分》一詩在《四部叢刊》本《水心集》卷七中作「拆桐」,《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石倉歷代詩選》卷二百九中便脫落為「折桐」。範成大《破陣子·祓禊》有句:「淚竹斑中宿雨,折桐雪裡蠻煙。」祓禊在陰曆三月三日,時節與清明、寒食連近,此處「折桐」亦應為「拆桐」無疑(此處可參看俞香順《楊桐·海桐·拆桐文獻考論》,《北京林業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第24—27頁)。後人詞話,引柳詞亦多有作「折桐花爛漫」者。類似訛誤,自明清至民國多有。南宋江湖詩派的陳起,其《芸隱提管詩來依韻奉答》其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江湖後集》卷二十四句作云:「我詩如折桐,經霜為一空。尚可親時髦,託根日華宮。莫謂背於時,會在春風中。小雨灑清明,又是一番紅。」有最後兩句證明,則「折桐」亦應為「拆桐」無疑了。

(本文轉載自「沈書枝」公號,發表於2020年第6期《古典文學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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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宋代著名的豪放派詞人,相信每個人都不會忽略掉他,他的詞飽含愛國之情,他與蘇軾並稱「蘇辛」,後人稱之為「人中之傑,詞中之龍」,他的《破陣子》中「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他的《青玉案》中「眾裡尋他千百度
  • 這是辛棄疾最特殊的一首餞行詞,一席賦兩篇,皆享大名
    滿江紅·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辛棄疾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還記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恨牡丹笑我倚東風,頭如雪。這首詞應該是作於淳熙十五年,作者在帶湖賦閒,鄭厚卿要到衡州赴任,辛棄疾設宴為他送行,席間先作了一首《水調歌頭》,之後似乎感覺意猶未盡,又作了這首《滿江紅》,因此用了「再賦」二字。同一個宴會,一連作兩首送別詞贈與同一個人,這是很困難的,因為既要各不相同,又要寫出新意。不過對高手如辛棄疾而言,似乎費不了什麼事。
  • 【走近詩人】豪放派愛國詞人——辛棄疾
    他現存的詞作有600多首,代表作有《水調歌頭·盟鷗》《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滿江紅·暮春》《沁園春·杯汝來前》《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等,有詞集《稼軒長短句》等傳世。21歲那年,面對金人的殘暴統治,辛棄疾聚集了2 000多人,舉起了反抗的大旗,加入了起義軍隊伍。次年,他作為起義軍代表渡江南下,與南宋政府洽談合作,結果起義軍裡出現了叛徒,還把統帥耿京給殺了。
  • 《滿江紅》被移除教科書,被替換的這篇真的比《滿江紅》優秀嗎?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提起「滿江紅」三個字,就會想起嶽飛。短短幾句便將作者對中原重陷敵手的悲憤和對當前局勢的痛惜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作者並沒有對此表示放棄,在民族仇恨面前,絕不輕言放棄,表現出了對祖國統一的殷切期望,對報效祖國的赤膽忠心。
  • 雞冠刺桐:「紅翠斜欹十二樓」
    雞冠刺桐(學名:Erythrina crista-galli Linn.),別名雞冠豆、巴西刺桐、象牙紅,因狀似雞冠,故名「雞冠刺桐」。豆科、刺桐屬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刺桐樹木高大矯健,花期雖短,卻異常壯闊,遠遠望去,猶如火焰綻放,紅翠相間,相互輝映。唐代詩人朱慶餘的《嶺南路》:「越嶺向南風景異,人人傳說到京城;經冬來往不踏雪,盡在刺桐花下行。」,陳陶的《泉州刺桐花詠兼呈趙使君》有詩句「海曲春深滿郡霞,越人多種刺桐花」,記載了當時華南地區廣植刺桐的情形。
  • 辛棄疾這首詞將離愁敲碎,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
    滿江紅·敲碎離愁 宋代:辛棄疾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幹曲。
  • 宋詞詞牌釋義:《滿江紅》格調沉鬱激昂,經典詞作大多豪放激昂!
    《滿江紅》詞牌最為出名當為嶽飛的《滿江紅·寫懷》,雖然現在有人提出此非嶽飛所寫,為假託之作),但是其風格卻是符合嶽飛那經歷和主戰不退之風骨!辛棄疾的《滿江紅·敲碎離愁》則是辛棄疾的描述閨怨的詞,對於辛棄疾來說相對較少,不過也成為《滿江紅》的代表作品之一。
  • 古詩詞裡的刺桐花,火紅似焰,在春日裡炫彩奪目!
    刺桐在我國有悠久的栽培歷史,據晉人嵇含的《南方草木狀》已有記載:「刺桐,其木為材。三月三時,布葉繁密,後有花赤色,間生葉間,旁照他物,皆朱殷然。三五房凋,則三五復發,如是者竟歲。九真有之。」。九真在今之越南,漢武帝於元鼎六年設置此郡。說明早在漢朝時候,刺桐已在嶺南頗為普遍了。
  • 詩詞內外皆英雄:辛棄疾
    23歲南歸以後,只擔任過一些地方小官,且13年裡14次調任,使他很難有所作為。42歲被彈劾罷職,閒居上饒十年。52歲起復福建提刑,但三年後又被誣陷落職。八年後,朝廷準備北伐,辛棄疾懷著建功立業的希望再度出山,可仍然未得到重用。兩年後,66歲的辛棄疾回到鉛山,68歲含恨而逝。
  • 陸遊嶽飛辛棄疾,三位抗金英雄都是豪放詞人,你更欣賞誰的文採?
    既然三個人都是宋朝人,拋開詩與文不談,從詞的方面來看,我更欣賞的人是辛棄疾。一、嶽飛的豪放三個人中,嶽飛傳世的詩詞作品最少。其兩首《滿江紅》和一首《小重山》堪稱佳作。不過這首《滿江紅·怒髮衝冠》總有後人提出疑問,懷疑是明朝人的作品。
  • 啟五品郵:刺桐花正紅
    2003/4/15刺桐正紅講起刺桐花我不得不多費口舌,因為我們百花爭豔的郵票上居然沒有她的芳容!刺桐屬落葉喬木,原產於印度和馬來西亞,唐宋以來,福建不少地方引種了它,但種得最多的還是我們福建的泉州市,我以為大概是「海上絲綢之路」的副產品吧。
  • 辛棄疾的「欄杆」情結
    如周邦彥的《一落索》裡的「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庭前柳」,李清照的《點絳唇·閨思》裡有「倚遍闌幹,只是無情緒」,柳永《八聲甘州》裡「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歐陽修的《踏莎行》裡「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等一系列表憂思、愁緒的詞境裡,多有「欄杆」的影子。從古代詞作來看,幾乎涉及欄杆者,或有登高,或有遠眺,或有懷古,或者思及自身。
  • 春去也,詩還在——暮春詩賞析
    1、《即事》唐·杜甫暮春三月巫峽長;皎皎行雲浮日光。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黃鶯過水翻回去,燕子銜泥溼不妨。飛閣捲簾圖畫裡,虛無只少對瀟湘。怪獸賞析 bitaoshuxiang我知道這首詞,還是因了瓊瑤阿姨的小說《庭院深深》,很好看的愛情故事。這首詞描寫的是閨中少婦的傷春之情。上半闕寫少婦深閨寂寞,阻隔重重,想見意中人而不得;下半闕寫用三月春暮喻美人遲暮,青春留不住,意中人不歸,不由得幽恨怨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