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科學主導時代,什麼樣的信念是符合理性的?什麼樣的世界觀是邏輯自洽的?我們在無神論教育下,認為理所當然的信念真的具備內在一致性與主觀合理性嗎?美國當代著名分析哲學家,阿爾文•普蘭丁格是如何思考這些的呢?
我們將分兩周推送普蘭丁格教授在紐約大學的一次講座。主題有關科學與宗教。這周先推送演講部分,下周是對談環節。
內容由塔城翻譯整理自真理論壇(veritas forum):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Sp7U9Es3yw&t=812s
很高興來到紐約大學,我以前經常來這裡,每次都很愉快,這次也是一樣。
我是個哲學家。我猜你們絕大多數人並不是哲學專業。我想,這是個悲劇,但卻是世界的真相。(觀眾笑)
接下來的半小時我要談的是哲學。不得不承認,現今,哲學給世界留下了某種負面印象,或許這不無原因。因為當你思考哲學的時候,你必須要思考一些令人不快的悲慘情景。
例如,有一種稱之為「缸中之腦」(Brain in a vat)的假想。想像你被外星人抓到遙遠的星球。他們把你的大腦從顱骨中取出,放置於盛著營養液的缸中,人工維持大腦的存活,並將電極聯到大腦的各個部分,另一端接到他們的蘋果機上。然後,他們會輸入內容讓你去思考、感受、相信。這如果真的發生了,一切都會在你看來一如往常。那麼,你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缸中的大腦。這是一種需要思考的悲慘情景。
如果你是個哲學家,你必須思考唯我論(solipsism)的問題。一個唯我論者認為只有他或她自身存在,而其他一切不過是他們想像的產物。如果你是一個唯我論者,那麼你會認為只有你自己存在,而其他一切都是你想像的產物。
現實中有一些唯我論者,比如哲學家羅素曾是個唯我論者。據他所言,他曾收到一個女士的來信,來信者似乎叫富蘭克林女士。她說,她讀過他寫的關於唯我論的文章,她覺得很有說服力,並認為唯我論是對的。她說:「我想知道為什麼沒有更多像我們這樣的人。」 但這大概有點矛盾了。
很多年前,我開始在底特律的韋恩州立大學學習哲學的時候,聽說有個實實在在的唯我論者,他是一位醫學院的教授。所以我打算一探究竟,看看唯我論者究竟是什麼樣,比如他們有什麼表現,他們對我的反應會是如何,畢竟我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想像中虛構的產物。
於是我去見了醫學院的這位教授。我們的對話還算友好,令人滿意。他對待我這個「幻象」的態度很好。就在我要走的時候,他的一位年輕的同事把我拉到一邊說:「你知道嗎,我們把他照顧的很好,因為一旦他走了,我們也都會消失。」(觀眾笑)
但是我今天並不打算探討唯我論。我想談談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內容,即科學與宗教的關係。很多人認為科學和宗教之間存在矛盾,且相互對立;如果你認真對待科學,就不能把宗教當回事。
譬如說,神跡與科學。基督徒相信神跡,他們相信耶穌從死裡復活,把水變成酒,在水面上行走等等。很多基督徒相信現在仍有神跡發生。其他宗教也是類似。很多人認為這是自相矛盾:一面是認為神跡確實會發生,一面是科學教授的各種規律。人們認為,如果有神跡出現,就會打破自然規律,而這些自然規律是科學所宣揚,因而就出現了衝突。我不會在此展開討論。我並不認為這其中存在什麼衝突,但這是一個據說存在矛盾的地方。
另一個存在衝突之處是以科學的方式研究聖經。這種觀念認為,如果用科學的方式來研究聖經,將經文視為科學研究對象,那麼最後的結論可能是,那些將聖經當做神的話的人,他們的想法和聖經所記錄的內容完全不同。
還有其他存在衝突的地方。但我今天只探討其中一個:進化論。很多人認為進化論與宗教信仰、基督信仰、對上帝的信仰之間存在著衝突。這些人中,有一些認為自己是嚴肅的福音派,或是基要主義基督徒;還有一些是各個學科的科學家、哲學家,比如理察·道金斯(Richard Dawkins)、丹尼爾·丹內特(Daniel Dennett)。
首先要注意的是,進化論涵蓋了多種多樣的內容。就如新約中恩典遮蓋了各式各樣的罪,進化論涵蓋了多種多樣的觀點,不一定是有罪的觀點,但是是觀點。
譬如「年老地球論"(the ancient earth thesis),認為地球非常古老,不只存在了五千年或一萬年,而是可能存在了40億年,甚至比這更早。
一種觀點是,「經過改變的繼承」(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這種觀念認為,我們在世界上所見的多樣性,所見的不同種類的動植物等等,都是由於後代的差異產生的,而這種來自他先輩的差異通常非常細微。
另一種觀點是,「共同祖先」(common ancestor),與前面一點相關聯。如果你任意選擇兩種生物,追溯它們的祖先,你會發現一個共同的祖先。所以,我們都是表兄弟,人類彼此都是表兄弟。非但如此,我們與其他種類的動物和植物也是表兄弟。所以你和你的後院的毒藤也是表兄弟,或遠房表親。也許這種相似性在某些人身上更容易看到。(觀眾笑聲)
最後是第四個觀點,我們可以稱之為達爾文主義。該論點認為驅動這一「經過改變的繼承」的主要機制是:自然選擇通過某種形式引發基因變異,最常見的是隨機基因突變。也就是說,通過自然選擇藉由遺傳變異的作用,你最終會得到生物世界中的多樣性。
那麼現在我們要問,這些是否與基督教或有神論信仰相矛盾。
當我提到基督信仰時,我所指的是C.S.路易斯口中的「純粹的基督教信仰(mere christianity)」,是主要基督教信經的共通之處,比如,使徒信經、天主教巴爾的摩信條、改革宗的海德堡教理問答。籠統而言,這些信經的交匯之處便是本質的基督教信仰。
當我提到有神論,我所指的是有神論宗教,比如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它們都認為有一個上帝,祂是造物主, 祂是一個存在,擁有無限的能力、知識和愛。
如果你就這四個論點問自己,比如基督教是否和「年老地球論"相矛盾?或許不矛盾。有些基督徒認為地球很年輕,但這並不屬於根本的基督教信仰,而是對根本的基督教信仰的補充。就純粹的基督教信仰而言,地球可能非常古老,就像科學家們所斷言的那樣。
那麼,「經過改變的繼承」這一論點呢?有神論者認為,上帝創造了世界,他也可以使用「經過改變的繼承」這種過程。這和基督教的信仰並不衝突。
「共同祖先」(common ancestor)這一論點也是如此,也許上帝會使用這種方式創造這個世界。
但是達爾文主義呢?達爾文主義的觀點是認為:驅動整個創造過程的是,自然選擇導致的遺傳變異。這裡並沒有明顯的衝突。因為如果上帝願意,祂可以這樣做。注意,我並不是說祂就是這樣做的,但是這並非不可能。祂確實可能通過這種方式創造出各種生物。
進一步講,上帝可以創造所需的基因突變,在正確的時間引發正確的基因突變,這樣就可以引導整個過程趨向於祂所希望的方向。在我看來,這裡也不衝突。
基督教(或有神論)與進化論的思想之間的衝突在於,我們藉著進化而來,而進化是無引導、無導向、無計劃、無目的的。如果進化論是無導向的,而我們憑藉進化而來;那麼,上帝按著他的形象創造了我們這種說法——基督徒、猶太人和穆斯林都宣稱這一點——就無法成立。如果上帝按著祂的形象創造我們,意味著祂有一個特定的想法,祂希望我們成為特定的樣子,然後無論祂如何完成創造,祂都會以某種方式來完成以實現那特定的目的,而這其中當然包括引導、計劃、精心編排。
因此,許多演化理論和有神論宗教、基督教並無衝突。有衝突的地方是基督教(或者說,「上帝按照祂的形象創造人類」)和「無引導演化」的思想。
儘管如此,的確有一大批著名人士宣稱,進化確實是無主導、無計劃、不是上帝或任何存在所策劃的。比如,喬治•克勞德•辛普森(George Gaylord Simpson)說到:「人類是無目的、無意識的自然選擇的產物」。史蒂芬·傑伊·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說:「如果進化的膠帶倒放一段,再重新前進,我們很可能會看到一些完全不同的生物,也很可能不會見到任何類似『智人』的存在」。」
裡查德•道金斯在他的書《盲眼鐘錶匠》(the Blind Watchmaker)中也對此觀點進行了深入的陳述。道金斯最近成了所謂的「新無神論者」中的一員,或者說「新無神論四騎士」。四騎士之一的道金斯,他的《盲眼鐘錶匠》是一本很不錯的書,而他最近出版的《上帝的錯覺》卻很糟糕,像一部傲慢的冗長言論,對任何一個具體的問題都沒什麼實質貢獻。
「表象的反面才是正確的,自然界唯一的鐘表匠是物理的盲目力量,不過那些力量以非常特殊的方式凝聚、運行。而真實的鐘表匠有先見:他心眼中,有個未來的目的,他據以設計齒輪與發條,規劃它們之間的聯繫。達爾文發現了一個盲目的、無意識的、自動的過程,所有生物的存在與看似有目的的構造,我們現在知道都可以用這個過程解釋,這就是自然選擇(natural selection,另一譯名「天擇」)。天擇的心中沒有目的。天擇無心,也沒有心眼(mind’s eye)。天擇不為未來打算。天擇沒有視野,沒有先見,連視覺都沒有。要是天擇就是自然界的鐘表匠,它一定是個盲目的鐘表匠。」
—— 摘自《盲眼鐘錶匠》,王道還譯
自然選擇是盲目的鐘表匠。而這本書的副標題是:「進化的證據為何揭示了一個不存在設計的宇宙?」 那麼,道金斯為什麼認為自然選擇是盲目且無引導的呢?為什麼他認為進化的證據揭示了一個無設計的宇宙呢?他在書中做了三件事。
首先,他列舉了生物具有的一些不可思議的生理結構和行為。比如,他談到蝙蝠(道金斯非常擅長解釋、探索、描述自然界)在完全黑暗無光且石筍密布的洞穴中高速飛行,而不碰到任何障礙物。它們通過聲納發出高頻聲波,並接受那些從各種物體中返回的聲波,利用這些完成定位。
其次,裡查德試圖駁斥這一觀點:盲目、無引導的進化不可能製造出這樣不可思議的生物界。在達爾文的時期,許多人認為,有一些生物的特徵、器官不會是盲目且無引導的進化而來的,最常用的例子就是「眼睛」。道金斯竭盡所能的反駁這種觀點。
第三,道金斯提出,諸如眼睛這類的器官能夠通過無引導的進化發展出來。最後,他得出主要結論,進化揭示了一個無設計的宇宙。
現在,請注意他的論證有一個公式(真希望我可以寫在黑板上,但這兒太高科技了,只好請你們集中注意。)
前提是:我們知道,一切的生命都藉由無引導的演化而來,這在生物上是有可能的。這並不存在無可爭辯的反駁。
這就是他對於「進化揭示了宇宙無設計」這個主要觀點的論證公式。本質上,論證過程就是:一件事是有可能的,那麼這件事就肯定是這樣發生的;或者說,沒人能證明一件事不可能發生,因此這件事肯定發生了。
哲學家們有時候會提出一些沒什麼說服力的論證,必須承認我偶爾也這樣。但是他們很少提出這種程度的無理論證 —— 有可能是這樣,所以確實就是這樣。如果我回家告訴妻子:總統設立了一個新的哲學獎章,我會是頭一個得獎者。她說,你為什麼這麼認為?我說,因為沒人能證明這不可能。這的確不是一個好的論證,對嗎?但是,這的確是這本書裡關於結論的唯一論點。
這是我想說的第一部分。現在,我想進一步談一談,科學進化論和唯物主義(譯者註:naturalism通常譯作自然主義,它包括了唯物主義和實用主義)之間存在的真實張力。這裡的「唯物主義」是指「沒有一位神或任何相似存在」的思想。道金斯、丹尼特,以及很多很多當代的哲學家都是唯物主義者。
你可以認為有一個類似「上帝」又絕不是「上帝」的存在,好比柏拉圖的想法,你可以做一個無神論者,但卻不用全盤接受唯物主義;但反之,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你卻不可能不是一個無神論者。好,我想說的是,你其實不可能理智地同時相信唯物主義和進化論。這裡的唯物主義包含在自然主義之內,包括對與人類本身的看法。如果你說,一個自然主義者不一定要對於人類本身持有唯物主義觀點。那麼好吧,我實際要論證的是:你不可能理性地認為自然主義、唯物主義、進化論三者同時為真。
對於人類本身的唯物主義觀點認為,並不存在非物質的靈魂、自我之類的東西。笛卡爾認為人本質是一種非物質的存在,在這方面與神相似,這種非物質實體與某些物質對象相關,比如身體。所以,笛卡爾認為他自己本質上不是一個物質客體,而是非物質的自我或者靈魂,諸如此類,身體只是心靈的載體。你可以使用你的身體,我可以使用我的。
唯物主義者認為,這是錯的,一個人就只是一個物質實體。
而我現在要說的是,你不可能理性地認為沒有神且人類是物質實體(作為唯物主義者),同時又相信進化論。
我觀點的第一個前提和我們的認知功能有關。我們通過諸如知覺和記憶等認知功能來認識外部世界。託馬斯·裡德(Thomas Reid)討論過關於「共情」的內容:你可以僅靠觀察人們的面部,來獲知他們的思想或感受。比如有時候我做了傻事,我看看妻子的表情,就知道她惱火了。我們或許還能夠從過去的經歷中去了解未來。這些都是我們的認知功能,我們將這些視為可靠的。或者說,我們自動地假設它們可靠。無需論證,我就知道我臺下有許多人,因為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這是我論點的第一個前提:在唯物主義和進化論的條件下,我們獲取世界真相的認知功能可靠(即它們所產生的各種信念很大程度上是真實的),這一命題為真的概率很低。這裡我說的是,在某個命題為真的情況下,另一個命題為真的概率。我們稱它為「條件概率」。比如說,在傑奎生活在蘇格蘭的條件下,他是一個摩門教徒的概率很低;而布林住在鹽湖城,他是摩門教徒的概率就相對高了很多。
條件概率的思想就是,在一個命題為真的情況下,我們去看其他的命題會怎樣。如果唯物主義和進化論同時為真,那麼我們的認知功能很可能並不可靠。這是第一個前提。
第二個前提是,如果你認為第一個前提為真,並且你相信唯物主義和進化論,那你就有理由放棄你對與認知功能可靠的信念,不再接受它為真。因此,我的一個信念否決了另一個我要持有的信念。只要我持有第二個「去否決」的觀念,那我就沒辦法合理的持有第一個「被否決」的信念。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接受了第一個前提:即你認為,在唯物主義和進化的條件下,可靠認知功能的概率很低。那麼你就有了「你的認知功能可靠」這個命題的「否決者」。如果你有了這個「否決者」,那麼基於你認知功能所形成的任何信念都有了「否決者」。重點是,你也有了一個對於唯物主義和進化論的「否決者」,而這些是你最開始想要相信的,而現在卻有了針對它們的「否決者」。
至此,相信唯物主義和進化論就成了自我否決的,就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哲學用語是:自我指涉不一致(self-referentially inconsistent)。對於這個論證,我想更需要辯護的是第一個前提:在唯物主義和進化論為真的情況下,認知功能可靠的概率很低。
假設你有一個信念,比如,「所有人都終將死亡」,「七加五等於十二」,「我住在密西根」。如果你問,在唯物主義為真的條件下,什麼叫做信念?那麼,信念指的是一個長期存在的事件,或者神經系統的一個處理過程。一個信念通常有兩重屬性:一個是神經生理屬性,也就是,多少神經元在什麼位置以什麼頻率和順序放電。而信念的另一屬性是,它必須有具體內容,比如「人終有一死」。一個信念必須有你抓得住的命題,與其他信念區別開來。
論證的第一個前提有一個關鍵點,如果你問,是什麼導致一個具體的行為發生,比如我舉起手臂,那麼這裡會涉及到一個信念。我認為我想要喝水(信念),所以我打開了罐子(行為)。那麼,信念哪一個屬性與造成行為的原因有關呢?
如果說造成行為的性質是信念的神經生理特性,那某個神經結構通過各種神經通道將信息傳遞到我的手臂,然後我抬起手臂拿到罐子。所以,信念的神經生理特性,而不是具體內容,導致了某個行為。而這意味著,進化的自然選擇完全無法獲悉信念的內容,它會根據最大的適應性來調整我們的行為,同時調控我們的心智、神經結構、大腦過程以達到更大的適應性。然而,它不可能根據我們信念的內容來調整神經結構。進化不在乎信念的內容是什麼樣。
你可以這麼想,在另一個星球上,有一些生物,他們像我們一樣擁有一系列的信念,他們是物質的而且也自認為是物質客體。這意味著,某個具體的信念,其內容可能為真,可能為假,為真的概率大概是50%。進化無法調控生物的認知功能,使其所持有的信念趨向更大的真實。
因此,如果任何信念為真的概率是50%,那麼你的認知系統可靠(也就是說,認知功能所產生信念中,真實的佔主導)的概率非常低。假設你有100個相互獨立的信念,每個信念為真的概率大概50%,那麼總數75%的信念為真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幾乎只有一百萬分之一左右。
這就是第一個前提的論證,在唯物主義和進化論的條件下,認知功能可靠的概率很低。我相信你還記得這個論證其餘的部分。我認為在基督信仰(或更廣泛的有神論信仰)和進化論之間並不存在衝突。真正的衝突時進化論和唯物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