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民黨政府接管臺灣後,約有二百萬人從大陸先後來臺。尤其在1949年隨國民黨政府倉皇撤臺的外省人,逃難似的擠滿臺灣這小小島嶼的碼頭、機場,骨肉離散,挨擠在陌生的日式房舍。
時日愈久,原本以為來臺灣避難、不久就走的人,逐漸開始擔心得在這塊土地長久待下去。生活在臺灣,好比是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裡,豢養著「反共復國」的美夢。
這種坐困圍城的心情,頗似《四郎探母》中的楊延輝,坐在番邦宮院自思自嘆:「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龍,被困沙灘;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思老母不由兒肝腸痛斷;想老娘不由人珠淚不幹……」
老媒體人王健壯自小聽他父親哼唱無數遍「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隨軍隊初抵基隆的孫越,以為就是平常移防,只是這次移得比較遠,得搭船渡海,沒想到一待六十年。
外省人有離散的哀愁,臺灣人也有無法吐露的鬱卒。
吳念真的礦工父親有一次帶著他走入深山野廟,面對眼前綿延的青山,忽然有感而發,用閩南語說了和四郎一模一樣的話:「我就像一隻雕仔,飛進籠子裡。」給年幼的吳念真極大震撼。
這當然不只是指他入贅吳家的個人歷程,而是一整個世代政治上的壓抑。吳念真父親有句名言:「阿伊嗚ㄟ喔,一眠睹到ㄅㄆㄇ。」(ㄟ,漢語拼音ei音;ㄅㄆㄇ依次為b、p、m音。)籠中鳥何止一隻,1950年初,國民黨當局嚴禁日語,一整代接受日語教育長大的臺灣多桑(日語,爸爸),不分閩、客、少數民族,擔任公、教、寫作、媒體等職業的本省人,一時間都變成了邊緣族。
陳芳明的父親成長於日據時期,戰後為了養家,賣舊貨、擺麵攤、開碾米廠,最後開了一家小小的電氣商店。他像很多臺灣多桑一樣辛苦工作,但始終悶悶不樂。多年後,陳芳明慢慢發現:「父親從商,語言對他竟是一大羈絆,甚至閱讀報紙也頗為吃力。參加公家機關的工程投標,總是因為自己破碎的北京話,而感到難以表達自己的想法。」
他父親一輩子都在為北京話奮鬥,但仍是殘缺不全。陳芳明兒時眼中的父親,白天裡要面對商場討生活的壓力,晚上回家,喝了酒,就沉浸在美空雲雀、小林旭、石原裕次郎的歌聲裡。
熟悉的語言都生鏽了,失語之人,傾聽異鳥鳴囀。
摘自《臺灣,請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