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真我的失聯——太宰治《人間失格》文本心理學分析
吳興
「人間失格」,即是失去做人的資格。同時這篇小說也呈現了主人公葉藏與自己身體失聯、與真我失聯、與父親情感失聯、與人類失聯的這一細微而又悲痛的過程。本文採用精神分析自體心理學視角,通過對太宰治《人間失格》中部分文本做心理分析來探討這個過程。
與身體失聯
【文本】
我真的對「飢腸轆轆"的感覺一無所知。或許我這樣說有點蹊蹺,但是即使我兩腹空空,也真的不會有所察覺。在上小學和中學時,一旦我從學校回到家裡,周圍的人就會七嘴八舌地問道:「哎呀,肚子也該餓了吧,我們都有過類似的體驗吶。放學回家那種飢餓感,可真要人命啦。吃點甜納豆怎麼樣?家裡還有蛋糕和麵包喲。」
而我只顧著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那種討好人的秉性,一邊囁嚅著「我餓了,我餓了」一邊把十粒甜納豆一股腦兒塞進嘴巴裡。正因為如此,我對所謂的「飢餓感」是何等滋味,一點也不了解。
——太宰治《人間失格》
【心理分析】
飢餓感,本來是生理的一種自然而然的反應。可是,當他人不停用詞彙來告知你自己身體的感覺時,你必然會產生一種混亂的感受「我真的是他們說的這樣麼?」而我討好的天性,就會把他人對我的描述全盤接受,久而久之我就按照別人設想的那樣去感受自己。於是,我的感受和情緒就被他人的感受和情緒給覆蓋了。
此外,身體是產生情緒的生理基礎,身體和情緒是一體兩面的。而如果你有很多情緒和感受不被家人接納時,那麼切斷身體的本體感受就成了一種防禦。由此,你與自己的身體失聯了。
與身體失聯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和自己的情緒與心靈失聯了。這是主人公葉藏人生悲劇的開始。
與真我失聯
【文本】
此時,我想到的是娛樂他人。這是我對人最後的求愛。
我,極度恐懼著人的同時,卻怎麼也無法對人死心。於是,我要討人歡心,才能與人類保持著一絲的牽連。表面上雖然不斷地綻放笑容,內心卻緊張萬分,這才是成功率渺茫、千鈞一髮、讓人冷汗直流的服務。
——太宰治《人間失格》
【心理分析】
為什麼要去討好和娛樂他人,是因為要贏得他人的愛,然而內心對於人類是恐懼的,因為只有對人有畏懼、有所求,才會去討好取悅;或是因為太渴望他人的認可和讚賞,於是需要放下自己的感受和觀點去迎合他人。
然而討好往往意味著降低自己抬高別人,這樣無法贏得真正的尊重和愛;或是不敢展現真正的自我,遠離了內心真實的感受和需要,久而久之反而喪失了自我,而越是喪失自我,就越是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可來感覺自己是好的、是有價值的,因此處處受制於人,進而始終覺得沒有真正的自信。
討好、迎合的人,往往遠離了真我,而形成了假我。這個假我會為自己贏得認可和讚賞,以及歸屬感,這些都可以支撐一個孩子活下去,因為與做真實的自己相比,似乎一個孩子、一個年輕人更需要的是被接受、被認可、有歸屬感和價值感。
生而為人,是不可能沒有依戀的需求的,是不可能沒有渴望被接納被理解被認可的需求的。往往後者的需求是更強烈的,以至於為了獲得僅有的一絲絲依戀,願意付出扭曲自我的代價。於是就出現了一個荒謬的情景,我扭曲我自己,我掩蓋我自己,只是為了獲得人群的溫暖和接納。最後,對於和人交往,我只學會了想要得到溫暖和接納,你就必須去迎合和討好,只有喪失自我,你才能得到關愛的殘羹冷炙。
然而,當時過境遷,這個假我沒有辦法贏得認可和價值感時,於是自尊的肥皂泡就化為泡影,轟然崩塌。這個人失去了一切,對他最徹底的打擊就是發現自己失去了真我同時也沒有得到自己內心渴求的,於是內心就此真正絕望,沒有再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了。
與父親情感失聯
【文本】
「父親回來的時候就會為家人、甚至親戚們帶回許多土產,我看,這倒像是父親的興趣。」
——太宰治《人間失格》
【心理分析】
自戀的人,對別人好,都是從自己的喜好出發,卻根本不知愛人要投其所好,而不是給己所要。這樣的愛,讓接受者覺得痛苦,而給予者本人也會覺得委屈,「我都這麼愛你了,為什麼你還不快樂,為什麼還對我有意見?」
【文本】
「我默不出聲、扭扭捏捏地,父親有點不高興。想不想要呢?聽到這句話就知道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連可笑的回答也說不出來。……真是失敗,我惹父親生氣了,父親的報復,肯定很可怕吧!現在怎麼樣也挽救不了,那夜,我躲在棉被裡打著哆嗦地想著。」
——太宰治《人間失格》
【心理分析】
天性的膽怯,與對人的過分敏感,也許高估了父親的可怕。而越害怕父親,父親反而更容易變本加厲吧。也許自己倔強一點,其實父親固然失望,也最終會對你無可奈何,這樣你就為你自己掙得了生存的空間。當然,代價就是不被父親認可。
最矛盾的就是,既渴望父親的認可,希望與他親近,可是又無法放棄自己而完全做到父親喜歡的樣子。膽怯與脆弱,讓自己不敢向著背叛的方向縱身一躍。
【文本】
我一點也不想要舞獅的獅子,反而書還好一點。可是我察覺到父親想要買給我的是獅子,一味地想要迎合父親的意思以撫平父親的壞心情,於是我竟然敢在大半夜裡潛入客廳做這樣的冒險,真是件怪事。然而,我的這個非常手段,果然如預期帶來大成功。
不久,父親從東京回來,在孩子房間裡的我聽到他對母親大聲地說著:「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裡打開筆記本一看,這邊,寫了個舞獅子,這可不是我的字啊!哎呀,我正納悶著,於是就想到了,這是葉藏的惡作劇啊!那傢伙我問他的時候傻笑著默不做聲,後來還是按捺不住想要獅子呢!還真是個怪男孩!假裝沒事地好好寫在本子上。若真的那麼想要的話,直說就好了嘛!我啊,還在玩具店裡噗嗤地笑了出來!快把葉藏叫來吧!」
——太宰治《人間失格》
【心理分析】
最終葉藏還是屈服了,委屈自己來迎合父親,只為了父親能夠開心一點,可是自己內心的委屈呢?
什麼是心靈的地獄?這樣一件小事,就構成了心靈的地獄。當父親興高採烈認為你喜歡的是獅子,而且從商店裡買回來時,這個場景難道不是最可怕的嗎?這就是心靈死亡的時刻。
愚蠢的父親,完全共情不到孩子是如何的怕他失望。還覺得孩子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要禮物。這樣錯誤的共情,如何能夠支撐孩子對於父親的理想化?因此,孩子對於父母只有懼怕,而無真正的認同!
另外,當孩子和父親的交流很少時,孩子對於父親的很多印象,其實揉進了許多想像,往往會扭曲或放大父親的某些特質;而如果父親能夠和孩子親密接觸、多多交流,孩子會發現真實的父親和想像中是有差別的,於是真實的父親形象被一定程度地內化,轉變了內心父親的客體形象。
否則,孩子就會始終保持那個刻板的父親印象,這個客體印象形成一個嚴厲的超我,處處對心靈造成威脅而並不被心靈真正認同,由此無法真正形成自身的理想和信仰。
與人類失聯
【文本】
總之,也就意味著,我對人類的營生仍然是迷惑不解。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觀風馬牛不相及,這使我深感不安,並因為這種不安而每夜輾轉難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發狂。
越想越困惑,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唯有自己一個人與眾不同」的不安和恐懼牢牢攫住。我與別人無從交談,該說什麼,該怎麼說,我都不知道。
【心理分析】
當自己的感受和價值觀和周圍人完全不同時,會有一種「只有自己一個人與眾不同」的感覺。人間常說物以稀為貴,可是做一個另類的人卻會帶來強烈的羞恥感,會覺得自己像一隻野獸或比野獸還要孤獨。
另外,當我的這種心理的痛苦,沒有被人看見,沒有被認識,就總是籠罩了一種虛假的感覺。漸漸的,我相信了大多數人的看法,我開始強烈地懷疑自己,我的痛苦可能不值一提,或是咎由自取。痛苦無法言說,也無法被理解時,那就是一種心靈酷刑。
當我的觀念和周圍人格格不入時,會有一種和人類失聯的感覺。我是一個怪物,被他人所排斥。
與周圍的人類失聯,就是萬劫不復!可是,與自己的心靈失聯,就是行屍走肉!
總結
真我,或者用精神分析自體心理學的術語「自體」,其實就是一個人最核心的感受中心和啟動中心,自體本是為自己而服務,可是在討好者那裡卻變成了以他人的需要來啟動,自己的需要反而被遺忘和擱置一旁,由此自體被鳩佔鵲巢,成為他人情緒、感受、需要的殖民地。
葉藏早就學會了隱藏真我,只有這樣才能夠存活下來。先將真實的心靈冰凍,保留了未來解凍而發展的希望。只是慢慢連真我都已忘卻。那就是真正的悲劇了。
經典精神分析講「內疚人」,自體心理學講「悲劇人」。悲劇人,即是從人世無法得到心靈的所需,而讓心靈無法按照其內置的天然的藍圖而成長!
吳興,男,心理健康教育碩士,高校心理諮詢中心專職心理教師,中美班高級精神分析培訓項目(自體組)學員,徐鈞精神分析自體心理學2年制培訓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