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溫和的強硬派
來源:溫和的強硬派
螞蟻金服上市的前夜,也是金融從業者最酸的那刻,自詡為高勢能行業,卻被一大群碼農所吊打。各家金融機構跪舔著螞蟻金服的各種生意,ABS\ABN、聯合貸、放款池和承接池,花式獻媚的結果卻是養肥了一家2萬億市值的公司。無可奈何之下,金融民工們也只好去打打新股,試圖去分享下剩下的一點冷飯,也好有點與有榮焉的感覺,讓自己在這初冬的日子興奮起來。
誰曾想眼看他大樓起來了,杭州的總部大樓裡洋溢著財富自由的氣息,瞬間這大樓卻塌了一半。馬雲在外灘「歷史最貴」的演講,一石激起千層浪,要不是川普十分努力,怕是這幾周金融從業者的朋友圈都要被馬爸爸和螞蟻金服的相關新聞給攻陷了。
關於螞蟻金服的事件,我也和朋友們進行了角度各異的交流,就如同美國大選的紛紛擾擾,「你想看見什麼,你就會看見什麼」,螞蟻事件對我們來說也一樣。在今天的文字裡,我試圖站在一個金融從業者的角度,用一些淺顯易懂的語言、中立地來還原螞蟻背後的一些真實情況,至於螞蟻金服後續將會怎樣,交給各位看客自行評論吧。
1、螞蟻金服為什麼能做的這麼大?
無論是100倍還是50倍槓桿,站在金融乃至於商業的角度看都是一件奇蹟,這一方面是螞蟻金服自己的膽大,另一方面受益於金融機構,那些採用聯合貸、放款池承接池同螞蟻合作的金融機構,他們為什麼都沒有一點擔心?
結論很簡單,金融機構並不是暈了頭,螞蟻金服的不良率指標顯著好於其他互金機構,甚至是金融機構本身。在企業貸款不良高企而監管又要求金融機構向個人貸款增加投放的背景下,儘管螞蟻開出了苛刻的商業條款,但對金融機構來說,依然是有利可圖的。
但我想說的是,所謂的不良率低,只是一種對於過去的描述,而非對於未來的展望。螞蟻能做大,一方面歸功於整個阿里系統對他的導流支持,億級的客戶體量,使得他有了做大的根本;而另一方面,這麼多的客戶使得螞蟻在割韭菜的時候,總能割到相對最好的韭菜,雖然螞蟻的貸款利率高,但他在海量相對較差的客戶裡面選到了最好的那批,整體貸款質量還能得到很好的控制。「風控爸爸,你看,螞蟻的貸款數據有多棒!」這些美麗的數據讓大量無處放貸的金融機構感到興奮,紛紛拿出了真金白銀同螞蟻合作。從聯合貸到引流模式,從出增信到隱性增信最後再到完全不增信,嘗到了甜頭的金融機構也一點點放鬆了對螞蟻的警惕。
但我想說的是,當螞蟻在狂飆突進下,已經吃完那些發蔫韭菜的最頭茬以後(2020年上半年,螞蟻全口徑放款規模2.15萬億),下一口韭菜是香還是臭,我們卻誰也不知道。那些拿著過去vintage數據去和風控炫耀的業務主辦,是時候思考一下螞蟻的規模和阿里的流量邊界了,當螞蟻金服還是螞蟻的時候,阿里的流量支持可以讓他既靈活又安全,但當螞蟻金服變成了大象的時候,阿里爸爸又該怎樣兼顧呢?
2、螞蟻金服是科技企業還是金融企業?
有人說,馬雲在外灘的演講不是脫稿的,這次「意外」的發言是蓄謀已久的,那麼在螞蟻金服即將上市的時刻,讓馬爸爸衝動的動機又是什麼?我想應該是螞蟻金服的估值問題,大家都知道在A股市場,金融股是估值最低的那一檔,1倍的PB和10倍的PE是很多大銀行無法奢望的,這顯然不是馬爸爸想要的,而在中美貿易戰背景下脫穎而出的科技股,則是A股估值的天花板。科技or金融,這是螞蟻金服在上市前,最多思考的問題,為自己貼上科技的標籤,賣出一個漂亮的價格,還是被打上舊時代的烙印,享受「穩穩的幸福」?
「中國金融沒有系統」、「《巴塞爾協議》是一個老年俱樂部」、「中國的銀行還是當鋪思想,害了很多企業家」、「創新一定要付出犧牲和代價,為未來擔當,做沒有風險的創新就是扼殺創新!」有人嘲笑馬爸爸在外灘是失了智,我倒以為這可能是螞蟻體系的最後一搏,在金融監管不斷趨嚴的背景下,嘗試利用媒體的力量為自己掙得一個科技的名分。
現在冷靜下來,我非常關心的是,螞蟻金服到底有沒有科技的成分?馬雲用「當鋪」這些觀點攻擊傳統金融體系的目的是為了彰顯螞蟻的「更高水平」,你看我們不需要抵押,我們不需要提供銀行流水,我們有海量數據形成的「客戶畫像」,我們依託於相關性所形成的風控能力遠超「當鋪」,欺詐、黑產和多頭在我們的大數據面前無所遁形,我們超厲害的!
但客觀講,螞蟻金服的資產質量可能和他的風控能力並不相關。我在前東家做消費金融業務時,時任總經理J總提出了兩個關於消費金融特別好的客戶選擇標準,「有特色的獲客能力」和「有特色的風控能力」,但以我的實踐來看,除了極少數機構通過非常規手段外,大部分互金機構的風控同質化都非常嚴重,而真正決定風控結果好與壞的關鍵,都在於「獲客能力」。舉個簡單的例子,商業銀行的信用卡中心開拓一個普卡客戶的成本是500塊,也就是說一個客戶成功辦理信用卡時,這家機構已經損失了500塊,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不讓他進行信用卡分期(貸款),你的500塊就血本無歸,另一個選擇是我給他做分期,他可能違約,但也有可能賺回來1000塊。
大家看明白了麼,很多二三線互金公司的不良率水平要遠高於螞蟻的花唄和借唄,原因不在於他們的風控模型差,而在於他們的流量(獲客)能力差,依靠其他頭部機構(BATJ)引來的殘羹冷炙,成本還特別高,只能適當放寬風控尺度來博取潛在的利潤,這是他們基於生存現狀的一種必然選擇。回過來說螞蟻,當阿里體系擁有5億的基礎用戶時,當需要找出1000萬個相對優質的潛在借款人時,也許只需要群發一圈簡訊或者在淘寶首頁掛出螞蟻的懸浮窗廣告,這些成本要麼可忽略不計,要麼體系內平衡了,即便內部考核計價了,單客價格也就在80-120元左右,相比於市場上500-800元的價格,也低了很多。
我們可以說阿里是一家科技企業,但如果螞蟻標榜自己的獲客與風控,就給自己貼金說是「科技企業」,我覺得並不妥當。螞蟻要麼是嘗試擺脫阿里的體系賦能,外採流量來驗證自己的風控能力;要麼去輸出自己的風控模型,幫其他金融機構和互金公司進行風控驗證,否則背靠著阿里龐大的客戶基數,螞蟻的「科技」屬性沒有任何說服力。
3、傳統金融機構代表著老舊與壟斷?螞蟻代表著創新與競爭?
實際上,在螞蟻金服被推到風口浪尖之時,不少有理想金融從業者在為他講話,有人說「再不與時俱進,金融業真的可以歇了」、也有人講「如果螞蟻等公司消失了,銀行是否能承擔起給低信用借款人借貸的問題,社會階層可能固化」云云。我想,這些觀點大方向都沒錯,但細節上依然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1)創新不能根本性消除風險。
在外灘,馬爸爸義正辭嚴的抨擊巴塞爾體系,他可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常識,創新無法根除風險,只能規避與消除非系統性風險,系統性風險始終會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經濟發展而存在。讓我們回想一下亞洲金融危機、次貸危機,每一次危機來臨時,只有真金白銀才是最後的庇護所。
我以為用螞蟻金服為代表的互金企業在風控技術上的創新,去評判巴塞爾協議的硬資本體系,完全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事情。你可以說巴塞爾協議變得越來越嚴格,但這絕不是我們不需要強大資本來抵禦風險的理由,當金融危機來臨時,資本不足的螞蟻金服一定會比傳統金融機構以更快的速度臥倒。有意思的是螞蟻現在的超高槓桿和利潤來源於監管失位,佔了便宜還來罵娘,這怎麼說呢?有點搞笑。
(2)創新不來源於強大技術,來源於市場競爭
不少有理想的人被馬爸爸的言辭所打動,在他們眼中螞蟻代表著科技、代表著創新也代表著正義,但他們忽略的是創新誕生的土壤不是龐大的資本機器、也不是巨頭的科技實驗室,而來源於市場的競爭。當螞蟻還是螞蟻的時候,他的勤奮善為積極地改善了整個金融體系的效率,刺激了傳統金融機構改善流程,他是革新的;但當螞蟻變成大象時候,甚至大象還要繼續擴張利潤時,那他只能成為實體的吸血鬼。
從這個角度看,沒有必要對馬雲和螞蟻金服感恩戴德,我們應該感謝的是這個充滿競爭的市場;我們也沒有必要保護螞蟻,我們應該保護的是一個可競爭的充分市場。事實上,現在阿里的大,已經在很多領域行壟斷之實了,阿里有一句動人的口號叫「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但當阿里大到一定程度,把上下遊資源都控制起來的時候,生意是容易做了,但超額收益也都會被阿里全部拿走。
有人說,網際網路的模式就是贏者通吃,但我認為這不代表某家做大後還要縱容他去壟斷,上個世紀70年代的IBM紅極一時,但反壟斷調查卻影響了公司的進一步發展,間接促使了微軟和英特爾等一系列公司的崛起,為網際網路經濟的發展做好了基礎鋪墊。
(3)微觀上,金融行業正在走向開放,內部競爭加劇,這個行業並不保守與老舊。
我非常不喜歡把金融比作是壟斷行業,相比於其他,這個行業的內部競爭是非常激烈的,總有人自嘲是「金融狗」和「投行狗」,但我想請問,有自嘲自己是「能源狗」和「菸草狗」的麼?值得關注的是,資管新規以來的金融行業在以更快的速度走向開放,金融壁壘伴隨著非標的消失在不斷解體,在風險控制的前提下,大機構和小機構、甚至於在部分領域持牌和非持牌機構之間的差距在不斷降低。
誠然,我們必須承認傳統金融機構的風控理念,使得無法滿足實體經濟的很多長尾需求,但這恰恰是螞蟻金服的生存空間呀。成熟的金融市場一定是多樣化的,必然有工農中建這樣的大象存在,但也一定會有螞蟻的生存空間,大象與螞蟻並行不悖,才是這個市場的最優解。監管要去控制了螞蟻的高槓桿風險,但不代表要滅失螞蟻,相反的,健康的螞蟻是金融市場的重要組成分布,也是對實體經濟最大的有益補充,但螞蟻的補充意義並不能成為其不受金融規則節制的理由!
4、淪為螞蟻附庸的金融機構,是否會有潛在的風險?
首先還是講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經過了2017-2019年的飛速發展,境內消費金融業務是否已經到了天花板?
有人說,相比於美國,我們的消費信貸佔比依然不高,還有可以提升的空間。
也有人說境內居民的負債與可支配收入之比已經很高了,超過曾經的日本也不遜於前兩年的美國。還有人講,我們雖然負債高,但居民還有很多存款呀!
其實,當我們拿境內整體的數據來舉例時,就已然忽視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即境內財富的二元分化,互金公司固然讓借不到錢的窮人借到了錢,實現了提前消費,但卻讓這種結構性失衡愈演愈烈,高收入人群有更高的存款,而低收入人群卻背負了太多的貸款。螞蟻雖然處於互金行業的制高點,但在風險加劇和行業共振面前,誰又能打包票說獨善其身呢?
最近一段時間,另一個讓螞蟻走上輿論風口浪尖的是一則花唄的燈箱廣告,廣告中宣傳父親用花唄借錢給女兒過生日。廣告詞是「一家三口的日子,再精打細算,女兒的生日也要過得像模像樣。」有人開玩笑說「上一個父親借錢給女兒過生日的文學作品,叫《白毛女》」。
對於這則廣告,螞蟻金服消費低端人群的親情為自己的業務來正名,大家普遍從感情上對螞蟻進行指摘,但我覺得這個燈箱廣告可能傳遞了一個更危險的信號,阿里體系對於螞蟻金服的支持可能已經到了一個邊界,即伴隨著螞蟻金服的擴張,傳統網際網路的「營銷漏鬥理論」已經到了一個敏感值,在阿里體系內通過低成本(簡訊、app推送)方式進行客戶獲取已經無法維繫,而不得不通過實體廣告的方式進行二次營銷,才能維持螞蟻金服借貸帝國的高速增長。
如果我們用一張正態分布圖來描述螞蟻的狀態大概如上圖:
(1)在過去幾年的快速發展中,螞蟻走過了他的舒適地帶,在較低風險的情況下獲取了豐厚的利潤;
(2)而伴隨著螞蟻的高速擴張,其新增客戶的質量、獲客成本都呈現出較大的變化,螞蟻可能處於整體增速放緩和資產質量下降的前夜,也許這就是螞蟻的現在;
(3)當螞蟻規模大到一定程度,走過正態分布的拐點,新增資產質量較前期出現較大幅度下降,伴隨著資產的動態平衡,螞蟻漸漸走入其他互金機構的生存地帶,螞蟻金服的優勢不再。
從行業發展周期看,這次暫緩上市甚至是不上市,也許對於螞蟻金服的長期發展並不是壞事,因為在上市以後更高的利潤增速要求,使得螞蟻更快速的踏入那塊他並不擅長的區域,資產質量必然會下降,最終使其淪為平庸。
對於金融機構來說,特別是那些面對螞蟻金服議價能力較弱的機構來說,我覺得是該真正關注風險的時候了,我們對於互金企業的風險關注,不應該僅僅局限在不良率的數據上,更應該關注互金企業的生命周期。約束螞蟻金服並非孤案,這是針對整個小貸、互金乃至於金融行業的再整頓,就如同我前面所說的,當整個行業慢慢萎縮,風險從底層不斷暴露的時候,行業的共振將會加劇,誰也無法獨善其身!而那些對於阿里體系仍有信念的機構也請注意,創新無法消弭風險,在風險面前唯一的障壁只有資本,與其相信螞蟻的「科技」不如相信螞蟻的劣後資金。
5、寫在最後——猜猜看,從螞蟻金服的事情上我聯想到了誰?
作為一個06年就參加工作的金融狗,回想一下這十多年的資本市場,唯一可比螞蟻金服上市的大概就是中石油的重磅回歸了。在中石油的國家背景和巨額盈利感召下,很多沒有買過股票的朋友也都開戶了,那個年代在辦公室,中了一手中石油的人,甚至要請同事吃飯。但後來呢?一地雞毛,中石油十多年來再也沒有摸到過上市當天的價格,讓人唏噓不已。
這樣的結果並不出人意料,如果帶著上帝視角去回看2007年,我們會清晰的看出,中石油所代表的工業經濟模式在過去十年已經被「銀行+地產」的經濟增長模式所取代。中石油的上市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最後榮光,但不代表我們就要抱殘守缺,同樣的對於螞蟻金服而言,再輝煌的螞蟻也不過是過去十年經濟模式的腳註,我們是要看著後視鏡去駕駛我們的汽車?還是目光向前、自信滿滿的去迎接一個新的時代,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