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歐明俊
(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
摘要:蕭統《〈文選〉序》闡述選文標準時,明確將經、史、子三類文章排除在外,文章即「集部」之文,文章學即「集部」之學,文章學與經學、史學、子學對立。這種觀念影響廣泛深遠,直至今日,不過只是一種文章學觀念。文章學與經學關係可分可合,不少時候是「二而一」關係。「文本於經」觀念源遠流長,且是正統觀念。劉勰強調「五經」為「文章奧府」,「群言之祖」,「聖」「經」「道」「文」四位一體,「五經」不僅是文章學的思想源泉,也是文章的典範文本,「五經」為孕育所有文體的「母文體」,生成後世一切文體。文體源於「五經」,成為文章學史上的主流觀念,後世不斷補充、發揮,逐步建構起以「文本於經」為核心理念的文章學譜系。「六經」本身即文,且是「至文」,價值至高無上,地位獨尊。古人還以「六經」為標準衡量文章優劣高下。經學本位,文章學從屬於經學,強調文章的神聖性和莊嚴性,是對文學本質精神的深刻認識。近百年來,通行的「純文學」觀念,肢解了古代主流文章學觀念。應深刻反思文學疏離經學和學術體系之弊,應重新建構傳統文章學觀念。
關鍵詞:古代文章學;經學;「母文體」;至文;反思
2012年9月10日,在復旦大學中文系主辦的第二屆中國古代文章學學術研討會上,筆者提交了《學術視野中的古代文章學》(收入王水照、侯體健主編《中國古代文章學的衍化與異形——中國古代文章學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反思通行的接受現代西方「純文學」觀念的古代文章學,局限於「文學」體系中,就文章論文章,或將文章學理解為寫作學或辭章學或修辭學或技法學,強調在學術視野中研究古代文章學。古代文章本是學術體系的組成部分,不應脫離學術論文章。有必要跳出「文章是文學」的「前理解」來認識古代文章學。轉眼五年多過去了,筆者一直不斷思考此論題,隨時記下一些心得,茲初步整理,向諸位方家討教。限於篇幅,本文僅專論古代文章學與經學關係。
蕭統《〈文選〉序》闡述選文標準時,明言將經、史、子三類文章排除在外,如此,文章即「集部」之文,文章學即「集部」之學,文章學與經學、史學、子學對立。這種觀念影響廣泛深遠,直至今日,甚至成為「常識」,不過,這只是一種文章學觀念。
文章學與經學關係可分可合,很多時候是「二而一」關係。「文本於經」觀念源遠流長,西漢揚雄曰:「玉不雕,璵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謨》不作經。」認為經書蘊含文辭之美,劉勰《文心雕龍·宗經》曰:「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之含文也。」概括為「五經含文」。揚雄又說:
或問:「『五經』有辯乎?」曰:「惟『五經』為辯。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舍斯,辯亦小矣。」
「五經」即是文章。王充《論衡·佚文》曰:「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王充遵經為文,強調「五經」「六藝」為文章取法的範本。
魏晉文人肯定「五經」中文章之美,視為文章寫作淵藪,主動從中汲取營養。晉傅玄盛稱「《詩》之《雅》《頌》,《書》之《典》《謨》,文質足以相符」,「浩浩乎其文章之淵府也」。劉勰《文心雕龍》有《原道》《徵聖》《宗經》篇,《文心雕龍·原道》曰:「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道是文章的內核,文是道之載體,道、聖、經三者一體。《文心雕龍·宗經》曰:「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經「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是後世文章模仿學習的最高典範。強調「五經」為「文章奧府」,「群言之祖」。「宗經」,是宗「五經」之法,以為文章經典。劉勰推尊經學的神聖意義,盛讚「五經」「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文心雕龍·宗經》曰: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記、傳、銘、檄,則《春秋》為根:並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
劉勰強調《易》《書》《詩》《禮》《春秋》「五經」生成後世一切文體,「五經」為孕育所有文體的「母文體」,「五經」是「首」「源」「根」「本」。文體源於「五經」,成為文章學史上的主流觀念,後世不斷補充、發揮,將文章各體分繫於「五經」或「六經」之下,逐步建構起以「文本於經」為核心理念的文章文體學譜系。《文心雕龍》的「原道」,是原「六經」之道,文章從「六經」之道的「道心」出發,「熔鈞『六經』,金聲玉振」,「原道心以敷章」;「徵聖」,是徵「六經」之聖,遵循聖人的思想規範,「徵聖立言,則文其庶矣」。「六經」不僅是文章學的思想源泉,也是文章的典範文本。
古代文人正統觀念認為,「六經」本身即文,而非外在於文。「經」的價值至高無上,地位獨尊,任何文體皆無法比擬。從文章本源著眼,「六經」是一切文章的起源,所有文體均可溯源至「六經」,或者說正是「六經」生成眾多文體。南北朝時,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曰:「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明確指出文章原出「五經」。
唐代「古文運動」,實質是接續經學精神,強調「文統」與「道統」統一。韓愈《進學解》縱論「五經」:「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嚴謹,《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愈梳理文章發展脈絡時,以「五經」為文章之源,闡發學習和寫作文章的路數。韓愈《原道》以孟子繼承者自居,自稱上承孟子,痛惜「道統」斷裂,以繼承「道統」為己任。他最看重的是「道」,是思想,而非「古文」本身,道「本」文「末」。韓愈《題歐陽生哀辭後》曰:「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於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韓愈「古文運動」的核心就是強調「文以明道」,將「文統」和「道統」統一起來。學界通行觀點,認為韓愈倡導「古文」,是就文章論文章,是就文學論文學,是純粹的「古文」革新,實際上是「誤讀」了韓愈。
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後序》曰: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於《書》之謨、訓,《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於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於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於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於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於謠誦也。
柳宗元認為著述和比興兩種文章,淵源皆出自「六經」。《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揭示出「五經」與文章的關聯:「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強調文章與經學的統一。「文以載道」理論即是從「六經皆文」觀念孕育出來的。韓愈、柳宗元看重經學的「謹」「嚴」「正」「質」「恆」「宜」「高壯廣厚」等,將經學文本當作文章範本。歐陽修、曾鞏等宋代文人,皆重視文章與經學的統一。南宋魏了翁還以「六經」為標準衡量文章優劣高下,《唐文為一王法論》一文高度讚譽韓文:「有昌黎韓愈者出,刊落陳言,執「六經」之文以繩削天下之不吾合者,《原道》一書汪洋大肆,《佛骨》一表生意凜凜,正聲勁氣,巍然三代令王之法……愈之為文,法度勁正,迫近《盤》《誥》,宛然有王者之法。」魏了翁從「道統」出發,認為韓愈文章以「六經」為法度,皆合乎經典要義。
元末明初唐桂芳認為「夫『六經』,皆文也。」王立道直言「三代皆文人,『六經』皆文法」。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總序》推崇「六藝」和秦漢文,以經學為根本宗旨,文、道並重,意圖是使唐宋古文承接「六經」、秦漢文之「統」,為「唐宋八大家」確立正統地位。寧瑞魯《重刻〈曾南豐先生文集〉序》贊曾鞏文:「先生之文至矣,乃『六經』之羽翼,人治之元龜,自孟軻氏以來,未有臻斯者也。」推崇曾鞏之文為「至文」,看重的是「六經」之羽翼,人治之元龜。明代正統文人多認為「『六經』皆文」,「文本『六經』」「據經立義」。前後七子、臺閣派、唐宋派皆以學習「六經」所蘊含的聖賢之「意」為寫文章根本路徑。
清初,汪琬強調文、經、道合一,論文以學為本,主張文以「載道」,法乎「六經」、孔孟,凝神為一,求聖人之道。計東《〈鈍翁類稿〉序》曰:「聖人之道載於『六經』,學者能從經見道,而著之為文,不使經與道與文三者析而不可複合,則可為善學矣。」汪琬反思明文浮靡之弊,提出必厚積學力,文章始可傳世。魯曾煜《〈穆堂別稿〉序》曰:「古之學者出於一,今之學者出於三,曰道學也,經學也,詞學也。」「詞學」即文章學,作者不滿本為一體的學術分裂為三。
段玉裁《東原年譜·著述輯要》曰:「先生合義理、考核、文章為一事,知無所蔽,行無少私,浩氣同盛於孟子,精義上駕乎康成、程、朱,修辭俯視乎韓、歐焉。」戴震欲溝通三者而使之合一,三者合一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戴震所謂「義理」,本源於「六經」、孔孟之實,是考核、文章之根本。錢大昕《〈味經窩類稿〉序》曰:「嘗慨秦、漢以下,經與道分,文又與經分,史家自區「儒林」「道學」「文苑」而三之。夫道之顯者謂之文,『六經』、子、史皆至文也,後世傳《文苑》,徒取工於詞翰者列之,而或不加察,輒嗤文章為小技,以為壯夫不為。」他強調「道」最為根本,經、道、文不可分裂,「經」本身就是「至文」,文為道之顯。
桐城派「文統」與「道統」「學統」統一,方苞自稱「學行繼程、朱之後,文章介韓、歐之間」。以程、朱上接孔、孟之「道統」,以韓愈上接《左傳》《史記》以達於「六經」。姚鼐《古文辭類纂序言》說:「孔孟之道與文,至矣。」章學誠經學文章,《論課蒙學文法》曰:「論事之文,疏通致遠,《書》教也。」「敘事之文,比事屬辭,《春秋》教也。」
袁枚倡導「六經皆文」,《答惠定宇書》曰:「『六經』者,亦聖人之文章耳。」《答定宇二書》又曰:「『六經』者,文章之祖,猶人家之有高、曾也。」強調「六經」本身即是文章。袁枚《虞東先生文集序》曰:「不知『六經』以道傳,實以文傳……故文人而不說經可也,說經而不能為文不可也。」袁枚強調「六經」之文充滿辭章之美。「六經皆文」,把經學視為文學。僅從文學意義上說,「六經」也是文章的經典文本。
梅曾亮認為「治經」與「工文」非為二事,實則一也。他說:「然漢世能治經者,莫如賈生、董仲舒、劉向、揚雄,而其文皆非後世能言者所可及。故班固傳《漢書》也,無《文苑》,獨《儒林》而已。至範蔚宗《後漢書》,始歧而二之,而史之例遂沿而不可止,不亦惑乎!然此非獨為史者失也,即世之文士,亦群囿乎其說而不能自拔。」梅曾亮極力融合考據、義理和文章,「治經」與「工文」合一。
阮元《文言說》將《易傳》的《文言》視為「千載文章之祖」。魏源《〈國朝古文類鈔〉序》曰:「『六經』自《易》《禮》《春秋》姬、孔製作外,《詩》則纂輯當時有韻之文也,《書》則纂輯當時制誥章奏記載之文也,《禮記》則纂輯學士大夫考證論議之文也。」主張文章與經學統一,回歸文章與經術渾然一體的博大氣象。劉熙載《藝概》卷一《文概》曰:「『六經』,文之範圍也……有道理之家,有義理之家,有事理之家,有情理之家……文之本領,只此四者盡之,然孰非經所統攝者乎?」「六經」統攝一切文章。《文概》又曰:「『六經』,文之範圍也。聖人之旨,於經觀其大備,其深博無涯涘,乃《文心雕龍》所謂『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
晚清王棻說:
文章之道,莫備於「六經」。「六經」者,文章之源也。文章之體三:散文也,駢文也,有韻文也。散文本於《書》《春秋》,駢文本於《周禮》《國語》,有韻文本於《詩》,而《易》兼之。文章之用三:明道也,經世也,紀事也。明道之文本於《易》,經世之文本於三《禮》,紀事之文本於《春秋》,而《詩》《書》兼之。故《易》《書》《詩》者,又「六經」之源也。
他特別強調「六經」為文章之源,為各文體之源。劉師培《論文雜記》曰:「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入『六經』、諸子之中,非『六經』、諸子而外,別有古文一體也。」他從對偶、有韻、藻飾等「文章」屬性界定「六經」特質,與傳統「文本六經」觀念不同,是為「文類之正宗」駢文張目。劉師培論文以漢魏六朝為宗,指出古代「經書」為後世文章之祖,漢魏六朝文皆源於「六經」,故欲窮漢魏六朝文章之淵源,「仍須推本於經,漢人之文,能融化經書以為己用」;「班固之文亦多出自《詩》《書》《春秋》,故其文無一句不濃厚,其氣無一篇不淵懿」。「經書」為萬世文章根本,劉師培強化儒家經典的形式之美,淡化其道德意義。
晚明袁宏道唱反調,《聽朱生說水滸傳》曰:「『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不過只是代表非正統、非主流觀念。
直至現代,1918年,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仍認為:「唐文學之特質,僅在詩歌,宋文學之特質,則在經學文章之發達。經術至宋一變,學者益究心純理,故文體往往嚴正可觀。」他肯定「經學文章」是宋代文學的「特質」,認為代表「一代之文學」。
三
「六經」不僅本身即文,且是「至文」。上古之文,劉勰《文心雕龍·通變》曰:「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淡。」陳師道說:「餘以古文為三等:周為上,七國次之,漢為下。周之文雅;七國之文壯偉,其失騁;漢之文華贍,其失緩;東漢而下無取焉。」王葆心《古文辭通義》卷十四《總術篇》曰:「後山之意蓋以周文雅;七國文壯偉,其失騁;漢文華贍,其失緩;東漢而下則無取也。」古人有強烈的崇古意識,多認為夏、商、周「三代」之文自然淳樸,是高不可及的典範,後世無法超越,宋代文人將本朝文章仰攀「三代」,盛讚本朝之文時,自信最高,已達到「三代」水平,以「三代」為追求的理想目標。「三代」之文主要即是「經部」之文,是經學。
南宋呂祖謙贊《春秋》為「化工」,而非「畫筆」:「仲尼筆削推見至隱,如化工賦像,並其情不得遁焉,非特畫筆之肖其形爾,故《春秋》者,化工也,非畫筆也。」陸九淵《策問》曰:「『六經』之文,先秦古書,自漢而視之,已不可及。由漢以降,視漢之文,又不可及矣。」認為「六經」至高無上,後世文章無法企及,文體去古愈遠愈卑下。陸九淵觀點也是古代主流文章學觀念的代表。陳耆卿《上樓內翰書》贊「六經」之文為「天下之至文」:「《書》之質,《詩》之變,《易》之動,《禮》之宜,《樂》之和,《春秋》之嚴,蓋與天地均闔闢,與日月爭光明。優優乎大哉,必如是而後為天下之至文也已。」陳善《捫蝨新話》卷五曰:「唐文章三變,宋朝文章亦三變矣:荊公以經術,東坡以議論,程氏以性理。三者要各自立門戶,不相蹈襲。」「經術」「性理」皆是宋代文章的代表,「宋文」與「宋學」(理學、學術)二而為一,這是宋代主流文章觀念。
元代,虞集《〈杜詩纂例〉序》評孔子「春秋筆法」曰:「然而聖人之筆,如化工之妙,初未嘗立例而為文也。」 趙孟頫《〈劉孟質文集〉序》曰:「文者,所以明理也。自『六經』以來,何莫不然。」這是對文章本質的認識。
元末明初徐一夔《寓齋類稿序》評價吳伯京文集:「惟夫求諸經而有得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立言之旨,融而攝之於方寸之間,而吐之於觚翰。則其為言自不患其不醇矣!嗚呼!理足而言暢,天下之至文也!」錢宰曰:「故餘道古昔聖人至文之寓於樸素者告之,雖然至文無飾,惟聖者能之,聖人法天地之至文,君子固未易至也。」聖人至文樸素自然,但君子不一定能達到。宋濂《〈徐教授文集〉序》曰:
夫自孟氏既沒,世不復有文。賈長沙、董江都、太史遷得其皮膚,韓吏部、歐陽少師得其骨骼,舂陵、河南、橫渠、考亭五夫子得其心髓……斯文也,非宋之文也,唐虞三代之文也;非唐虞三代之文也,「六經」之文也。文至於「六經」,至矣盡矣,其始無愧於文矣乎?
文至於「六經」,至矣盡矣,是後世一切文章不可企及的。蘇伯衡《染說》曰:
「六經」者,聖人道徳之所著,非有意於為文,天下之至文也,猶天地四方草木翟雀之為色也。左丘明之徒,道徳不至,而其意皆存於為文,非天下之至文也,猶布帛之為色也。
聖人至徳,創作至文,「六經」「非有意於為文,天下之至文也」。張以寧《〈潛溪集〉序》曰:「世率言『六經』無文法,是大不然。『六經』之文固未始必於有法,而未始不妙於有法,斯其為文之至者。後乎『六經』,孟子輿氏之醇、司馬子長氏之雄,弗可企已。」「六經」無文法,而未始不妙於有法,非有意於為文,卻是天下之至文。宋濂《〈徐教授文集〉序》曰:「文至於『六經』,至矣盡矣,其殆無愧於文矣乎?」邱濬《王文謨字說》認為典、謨是天下之至文:「所謂敘其君臣之間嘉言、善行,以備二典之所未備,其間義理精深,言辭簡奧,是誠萬世之訏謨,天下之至文者也。」蔡清評價「六經」之文為「天工」,為「天地之文」:
但凡作文字,只管聽道理所使,不容以已意而有所增損方是,若到盡頭,便是筆下造化,便是手代天工。大抵「六經」非聖人之文,天地之文也,天地不能自文,假聖人之手而文之耳。
錢一本評《周易》:「嗚呼!易本羲畫,雖無文辭,八卦相錯,剛柔雜居之中,鬱郁乎為天下之至文,乃宇宙開闢第一文字,是之謂古耳。」《周易》渙卦「風行水上」,李夢陽曰:「風行水上,渙,天下之至文也。渙者,文隨之而生者也,亦天下之至變也。」胡應麟將「經」視為文之一體,說:「文章……語其極至,則源委於「六經」,澎湃於七國,浩瀚於兩都。」推崇「六經」為「至文」,是文章最高典範。胡應麟又說:「世謂三代無文人,「六經」無文法。吾以為文人無出三代,文法無大「六經」。《彖》《象》《大傳》,一何幽也;《誥》《頌》《典》《謨》,一何雅也;《春秋》高古簡嚴;《禮》《樂》宏肆浩博。謂聖人無意於文乎,胡不示人以璞也?」他認為文人無出「三代」,「六經」本身就是文章,文法「六經」最大。古代文人多崇古觀念結合退化觀念,認為今不如古,文章一代不如一代。
屠隆《文論》曰:
夫「六經」之所貴者道術,固也,吾知之,即其文字奚不盛哉!《易》之衝玄,《詩》之和婉,《書》之莊雅,《春秋》之簡嚴,絕無後世文人學士纖穠乖巧之態,而風骨格力,高視千古,若《禮·檀弓》《周禮·考工記》等篇,則又峰巒峭拔,波濤層起,而姿態橫出,信文章之大觀也。」
世人論「六經」,多強調寫聖人之心,屠隆卻獨重文章學一面,衝玄、和婉、莊雅、簡嚴,強調文章「風骨格力」「峰巒峭拔」。這種「『六經』皆文」與正統觀念相差甚大。
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曰:「《檀弓》簡,《考工記》煩。《檀弓》明,《考工記》奧。各極其妙。」至文是「化工」,張次仲評《繫辭上傳》:「《語》《孟》書,覺有首尾蹤跡可尋,《繫辭》此章一片天機化工之筆,讀之如登泰山之巔,將天地萬物從容指點一部。」崇禎初,方以智《文論》曰:「夫伏羲造書契以後,『六經』尚矣……其言皆至德要道不可以文辭稱,然文至矣。」
清張英評「四書」文字之妙:
《論語》文字如化工肖物,簡古渾淪而盡事情,平易含蘊而不費辭。於《尚書》《毛詩》之外,別為一種。《大學》《中庸》之文,極閎闊精微而包羅萬有。《孟子》則雄奇跌宕,變幻洋溢。秦漢以來,無有能此四種文字者。特以儒生習讀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之妙也。當細心玩味之。
劉熙載曰:「《檀弓》語少意密,顯言直言所難盡者,但以句中之眼、文外之致含藏之,已使人自得其實。是何神境?」又曰:「《左氏》森嚴,文贍而義明,人之盡也。《檀弓》渾化,語疏而情密,天之全也。文之自然無若《檀弓》,刻畫無若《考工》《公》《穀》。《檀弓》誠愨頎至,《考工》樸屬微至。《問喪》一篇,纏綿悽愴,與《三年問》皆為《戴記》中之至文。」胡培翬《惜陰書院別諸生文》曰:「至文也者,本經、史所得,發為詞章,達則潤色鴻業,窮亦修辭明道,豈區區以帖括爭能哉。」
龔鵬程《六經皆文》自序強調「六經」是中國文化的經典,也是文學經典。現代文學史的基本立場是反漢儒,反經學。他反思治文學史者普遍對經義、對宋明理學茫然無知。
上古文、道合一,「六經皆文」,後世發生分裂。「文本於經」,本質是「宗經」,文章學借經學以自重,文章學從屬於經學,強調文章的神聖性和莊嚴性。晚明以來,思想解放,「獨抒性靈」,「六經皆文」,以「六經」作為文章典範,但與自漢以來「宗經」旗幟下「文本於經」的文章理論有本質區別。經者,常道也。亙古常新,永遠不會過時,其核心價值和崇高地位是不可動搖的。「經」是傳統文章學的靈魂,是「主心骨」,以「六經」為核心的主流文章學觀念一直主導整個古代文學史。「聖」是「六經」之聖,「道」是「六經」之道,「文以載道」,「聖」「經」「道」「文」四位一體。「道」是文學的精神、靈魂,不然,文是等而下之的。「文統」與「道統」合一,經學本位,強調文章對「道」的依附性。「文統」觀念代表主流意識形態,認為文章真正的本質精神是「道」而非「藝」(術、技),是「道」本位而非「藝」本位,道本藝末,道體藝用。「純文學」觀念,文章學從經學中獨立出來,輕視甚至排斥「道」,很多優秀的文學作品被排除在外,過分重視藝術技巧而忽略文學的本質、精神,流弊甚大。應深刻反思古代文章學研究疏離經學之弊,反思過分輕視「文統」「道統」之弊。
結論傳統經、史、子、集「四部」分類,基本上是古代文獻分類,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學科分類。學界通行「非此即彼」觀念,多認為文章學只存在於「集部」中,既然是經學,便不屬於文學。認為文章特指「集」部之文或特指近似現代觀念的「純文學」文章,是狹隘化理解。其實,任何文獻只是「文本」,可同時分屬於現代不同學科,站在哲學立場上看即是哲學,站在文學立場上看即是文學。實際上,經部中多有優秀的文章和文章學理論,「六經」不僅本身即文,且是「至文」。以經學為核心的主流文章觀念、「文統」觀念和文章學觀念,經學與文學渾融一體,獨具傳統文化特色,有其「歷史合理性」,也有現實合理性,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原刊王水照、侯體健主編《中國古代文章學的形態與體系——中國古代文章學四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2-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