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辛爽在獨立音樂行業的一位老友聯繫上他的時候,《隱秘的角落》還沒有完結,已經同時獲得了極高的豆瓣評分和遍及各平臺、圈層的觀看量,辛爽的合伙人和手下的製片不得不身兼經紀人,為各家媒體排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在採訪當天的凌晨三點,辛爽在個人微博發布了劇集開播後的又一篇「小作文」,除了禮貌地感謝團隊,他在裡面寫道:
「當我看到一些最終形成的稿件中的誤讀、編造和對劇組成員非常不禮貌的措辭(非主要演員叫做群眾演員,不叫龍套!)我非常失望,失望的是我們在認真對待作品的同時卻不被別人認真對待,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只接受集體訪問,不再接受任何個人專訪。」
但出於對此前承諾的履行,在陽光已弱的傍晚,辛爽還是接受了採訪。
辛爽的廣告公司坐落在一個文創園區的角落,往前走兩步就是火車道,辛爽躺在公司門口的長椅上抽菸時,火車正好呼嘯而過。
就像所有媒體描述的那樣,39歲的辛爽還是一副摩託車少年的樣子,T恤短褲、顯眼的文身,除了左手上那隻精緻的金色機械手錶,如果辛爽此時走進 SCHOOL 酒吧,沒有人會懷疑他的「滾圈人」身份。
談話中,辛爽的員工騎走了門口的哈雷,「這不是我的摩託,我今天穿短褲,是開車來的,穿短褲騎摩託很容易被燙傷。」辛爽向我們解釋道。
01
如果塞給現在的辛爽一臺攝像機,讓他回到自己的二十幾歲,一部中國版的《幾近成名》也許會就此誕生。
酒精、頹靡、痛苦、性與愛——2000年初的 Joyside 可能是最符合中外導演心中「搖滾肖像」的一支樂隊,他們的紀錄片《頹廢的東方》曾有這樣一段簡介:
「導演凱文·弗裡茨通過一群愚蠢、邋遢、無望的朋克,在他自己的國家以外,捕捉到了同樣滑稽而又毫不妥協的中國亞文化。」
有自己對於朋克文化的理解,也有年輕的荷爾蒙驅動,出現在《頹廢的東方》中的貝斯手劉耗手拿一瓶劣質威士忌,正從胡同裡的公廁出來,他還在為身為軍官的父親不理解自己玩樂隊而有些煩惱,還未入夜就喝多的他,頂著大舌頭說了一句「我們不是一群廢物」,而主唱邊遠則剛剛出來扔掉昨夜喝剩的「大綠棒子」,他對著鏡頭說:「搖滾樂在中國就是一場噩夢,我們表演的時候,都是出賣自己的婊子。」
這部紀錄片剩下的場景,就是無數個器樂沸騰、酒精瀰漫的夜晚,邊遠徑直醉倒在舞臺上,臺下衝撞、蹦跳的樂迷翻上了舞臺,拿起話筒開始吼叫,從北京到武漢,一場接著一場,派對結束時,鼓手範搏一個人蹲在廁所隔間,開始聊起上帝與愛,和不知名的痛苦與迷茫。
如果不刻意去找,在《頹廢的東方》裡,辛爽幾乎是透明的,他的身影只出現在片頭的介紹和影片靠後的演出片段裡,在每個人都吐露自己的生活、心事時,辛爽只是簡單說了一句:「中國是一個安全的國家,Joyside 在尋找那種野蠻、衝撞的感覺。Joyside 會永遠是一支搖滾樂隊。」
這個在當時樂隊中唯一有工作、演出完第一個拎著琴走掉、極少出入 after party 的人,其實是 Joyside 初始成員之一,時隔十五年,談起那段二十幾歲的時光,緊繃的辛爽還是會笑起來,「在清河那段時間就是誰來住了都不知道,早上起來旁邊多了個人。」
辛爽大學專業讀的是法律,「我長這樣,誰能相信我是個律師?肯定得餓死」,那時的他不喜歡被規矩控制,而法律恰恰就是規矩,帶著自己的樂隊去世紀村排練的他,遇到了邊遠和劉耗。
那時候的樂隊,用辛爽的話來說就是野蠻生長:「現在網上有人說我是鼓手,也有人說我是吉他手,是因為我們那時候沒有那麼職業化,我們去西安巡演的時候,三個人玩的三個樂隊,給主辦方報的也是三個樂隊,在火車站接我們的時候,當地的人都驚呆了,他媽的換一個位置就是另一個樂隊了!」
辛爽說,現在看著現在的獨立音樂演出還有調音師、VJ,都不敢相信,如果自己再去做樂手,可能都不知道那一大堆東西怎麼使用。
而早在那時,辛爽就開始做一些視覺上的嘗試,Joyside 現在仍舊在使用的 logo 是辛爽設計的,他們想要做一張鼓皮,到哪裡演出就換成自己的,那個標誌性的愛心由此而出,把音樂放在視覺上進行表達,Joyside 最初的經典周邊也有辛爽的參與。
在光線傳媒上班時,辛爽為 Joyside 第一張專輯裡的歌寫過一個 MV 腳本,從公司借出了一臺機器,還自己搭了布「扣綠」,這部沒有什麼故事情節,寫了一些彈吉他、唱歌場景的片子大概是辛爽的導演初體驗,但是很符合 Joyside 的行事風格,這部片子還沒有剪就不知道遺失何處了。
和所有與搖滾樂相關的影視作品一樣,即使當時的 Joyside 沒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學生、上班族們看到《頹廢的東方》,都會無限嚮往那樣的自由、放縱,為搖滾樂貼上不羈和酷的標籤,暗合了電影為人類提供一個「生活在別處」的功能。
可身處其中的辛爽,對這種生活的厭倦程度,不亞於任何一個正在加班的我們。大量的演出讓辛爽的生活陷入了一種重複,隨著年齡的增長,支撐這種重複的動力正在逐漸消失。
也是在那時,Joyside 入圍了音樂風雲榜最佳樂隊,辛爽在錄製完專輯《Drunk Is Beautiful》和EP《Bitches of Rock』n』Roll》後,離開了樂隊,再沒有拾起過「樂手」這個身份。
02
懷念是有的,辛爽沒有後悔過那一次的離開。
「搖滾樂帶給我的烙印可能是永遠的,那個東西已經不是音樂性上的了,它包括你的審美,你的趣味,你對一個人的判斷,你說話、走路的方式,你喜歡什麼樣的東西,這是逃離不開的,是融到血液裡的,我現在的所有,包括拍劇,都吸收了搖滾樂中的養分。」辛爽說。
在解釋「那個東西」、那種養分是什麼時,辛爽的態度很慎重。他認為「搖滾是什麼」這個問題過於哲學,自己答不上來,至於搖滾樂是什麼,他無意再增加任何一個與憤怒、叛逆相關的標籤,事實上,不止是搖滾樂,他討厭任何加標籤和被加標籤的行為,猶豫了一會兒,辛爽給我們舉了一個例子。
辛爽在《隱秘的角落》中加入了十幾首獨立音樂作為片尾曲和插曲,有後海大鯊魚的《偷月亮的人》,也有 P.K14 的《因你之名》,但在聯繫計劃中的第十二集片尾曲時,辛爽被拒絕了。就像眾多媒體報導的那樣,辛爽最後借著一次酒後的靈感,自己寫了一首《白船》。
在向我們說起這件事時,《白船》是可以解釋辛爽認可的「那個東西」的。他說自己寫歌的時候壓力很大,前面十一首都是中國搖滾樂的精華,他寫最後一首,非常害怕被別人誤解為自戀,「要是寫砸了,別人肯定覺得我是個臭傻逼。」
但那段酒後從腦子裡飄出的旋律,辛爽覺得,那是從自己心底裡流出來的東西,是真的東西,對他來說,搖滾樂就是真實的表達,「為什麼有些歌一聽就是真的,有些歌一聽就是假的,這種東西你用嘴是說不出來的。」
之後聊起 Joyside 長達十幾年的魅力所在時,辛爽延續了這一觀點:「那個時候搞樂隊也賺不到錢,一幫人在一起嘻嘻哈哈窮開心, 你在不來點真的,你在幹嘛呢?表演痛苦嗎?」
可確確實實,大部分搖滾樂在唱的,是憤怒和痛苦。在所謂的「滾圈」,比質疑一個人老、油膩更讓人生氣的,可能是那句「你怎麼不憤怒了」,而年輕的滾青最樂於信奉的一句 slogan,是「保持憤怒」。
在離開 Joyside 的十五年裡,對於一個「老朋克」來說,一定是有幾個時刻,有人會與辛爽談論憤怒與否的問題的,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的思考,在面對我們時,辛爽已經有了答案。
「搖滾樂絕對不是憤怒,傻逼也憤怒,那傻逼憤怒了就是搖滾樂嗎?」辛爽的語氣很硬。
2019年,Joyside 宣布重組的前後,邊遠還發行了一張個人專輯《光》。一直關注 Joyside 的人都知道,這些年,邊遠的個人作品變了很多,浪漫的品格依舊,而那種粗礪的、莽撞的東西消失了,在《光》裡,甚至沒有出現什麼「三大件」的元素,辛爽說,聽到邊遠新專輯的時候,他心想:「草,邊遠怎麼了?都到宇宙裡去虛無了。」
一邊是沒有離開過獨立音樂圈、保持喝酒、看書、創作的生活,甚至以為去年是2014年的邊遠,一邊是離開之後只寥寥的去過老朋友劉耗和劉非開過的 SCHOOL 酒吧幾次,嘗試寫過流行歌曲、在廣告公司上班、成立自己的廣告公司、最近成為新晉電視劇導演的辛爽,同為創作者,辛爽仍然能夠對痛苦和憤怒消失這件事感同身受:
「你看 Joyside 第一張專輯那麼歡樂、鬧騰,往後的每一張色彩就越來越遠暗了,不都說創作是燃燒自己嗎?我們對待整個世界的態度、生活方式都發生了變化。」
辛爽說,憤怒的源頭是對一些事情的不理解,不理解就會造成一種暴躁,但人一定是越活越明白,對人生的了解越來越多的時候,你依然會有不理解的事,但那種憤怒已經變成無所謂了。
03
在 2020 這一年, Joyside 重組之後上過熱搜、辦過巡演、發行了兩首新單曲、收到了綜藝的邀約,辛爽拍出了一部豆瓣評分目前8.9的國產劇,裡面破天荒地一次性加入了十幾首獨立音樂,對於辛爽個人和 Joyside 來說,算是一種殊途同歸的「幾近成名」。
對於這十五年自己身上所發生的改變,辛爽沒有否認,也不願意詳談。改變過的人會知道,真正的改變沒有節點,沒有明示,只有過去式,當改變已經發生且不可逆轉的時候,人才會恍悟過來什麼。
「如果有某一刻你突然覺得自己在改變了,說明那一刻是假的。」辛爽說。
他只是淡淡地描述,自己以前不愛說話、不愛交流,很討厭往人堆裡扎,現在不太一樣了,特別是結了婚之後,「原來搖滾樂,你孤僻點大家沒覺得有什麼,都挺怪逼的,但是你脫離了那個圈子之後,你再孤僻別人會覺得你有病,你需要訓練自己的能力,跟人正常溝通。」
作為一個生活上完全脫離了所謂烏託邦的人,在被問到如何排解情緒、面對甲方的壓力時,辛爽像是對記者說、也像是對身邊的同事說:「抱怨是世界上最不值得存在的一種情緒,你做這種職業,就要承擔這個職業的壓力,這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談論起改變、適應這樣的話題,辛爽有著中年人普遍的坦然,但你能感受到在他身上,仍然有股勁兒還在擰著。
一方面,從 Joyside 那裡帶出來的渾不吝的樣子還在,作為東北人面對生活變遷的消極抵抗也還在。當你嘗試挖掘他對個人價值的實現有什麼宏圖遠景時,辛爽會用一種虛無的口吻告訴你:
「我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也沒有影視夢,我就想買衣服、躺著看《馬大帥》、沒事彈會琴騎騎車,跟朋友聊天,然後找一個自己能接受的賺錢方式,為社會和身邊創造點價值,別當個廢人。拍電視劇也是我的工作,談不上夢。」
另一方面,他又不迴避自己在脫離北京的搖滾樂社群、加入影視娛樂產業後,對新環境中盛行的務實價值觀和成功路徑的迅速理解。聊到《幻樂之城》時,他說:
「當時說我自己閒是開玩笑的,我沒有到沒活兒的地步,只是有的東西不想拍,如果我真的說自己沒活兒,那是很不真誠的。我沒有傻到那個地步。我知道那是個綜藝,會被觀眾看,如果這個節目被業內看到了,知道你是個會講故事的導演,會比你自己做效率高很多。」
出世、虛無、坦然的搖滾樂社群,和入世、務實、圓滑的影視產業。兩個環境,兩套價值體系,辛爽在任意一個當中都能迅速適應,如魚得水。
但這兩者的交集之處,一些交戰的痕跡還是清晰可見。當我們問到劇集對原著一些情節的刪改以及刪改背後的原因時,採訪的氛圍突然緊張了起來。辛爽提高了聲量:
「我認為原著和影視改編時兩個東西,你想問那一部分,應該去問紫金陳而不是我,我很愛我的劇,也很愛我的團隊想要表達的東西,沒有槍指著我逼著我拍,我還是那句話,你是從業者,就要接受這些規則,抱怨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如果我說到這裡,你們還是不明白,那我真的不想說了。」
也許是這個問題在他之前接受的幾次採訪和網上的公開討論中已經被談論得太多,也許是像他自己在微博上所說的,一些媒體破壞了他的信任,「那些被誤讀的話,對我、製作團隊或者觀眾也好,都是一種傷害,對作品也是一種傷害,我就在想,不說話總比說錯話好吧?」
總而言之,辛爽願意聊搖滾樂的價值取向和標籤,也願意聊影視行業的模式和規則,但如果你用前者去試探後者,一個對自己作品、對團隊保護欲爆棚,如刺蝟般的辛爽,就會瞬間出現。
很難不理解辛爽對談論一些話題的無感。影視工業和獨立音樂的最小產出單位不一樣。一個樂隊四五個人,而一部劇集是幾百上千人齊心協力的成果結晶。
十五年過去,辛爽不再是那個一無所有、飽一頓餓一頓都正常的少年。他的手上有與別人合夥的公司,肩上擔著幾乎一夜到來的名氣。他比同期在北京玩搖滾樂的朋友們更早地、更努力地、更積極去適應一些變化,爭取來了他今天擁有的一切。
即便在我們短短的採訪時間內,仍有同事走過來告訴辛爽,又一個知名的時尚雜誌發來了採訪邀約,已經抽了四五根煙的辛爽幾乎無法掩飾住自己的疲憊。
在最近的採訪中,辛爽不止一次說過,自己現在的願望就是能夠回家看一會兒《馬大帥》,好好睡一覺。頻繁的採訪難免意味著重複的問題、不斷被消磨的耐心,和對應這些問題定式的回答。想像一個廚師已經把飯做好了,上桌了,卻還不能休息。
但目前來看,這個廚師適應得還很不錯。採訪結束之後,向辛爽介紹我們的朋友半夜叮囑了我幾遍,發文前請一定一定跟辛爽確認下稿件內容。
我翻了翻辛爽的微博,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開通了會員,設置了內容半年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