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剛:字如之,號無竟寓,同濟大學哲學系教授、道裡書院山長
士人書畫所為何事?孔子的話「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可以作為最簡要的回答。在傳統士人生活中,藝事無論大小(大至經藝,小至詞賦)都是要「遊」的:只有在寬裕從容的「優遊涵泳」狀態中,才能打開學習和創作傳統藝術的空間,找到貼合的節奏感。《周易》所謂「寬以居之,仁以行之」(《乾》九二文言傳),《禮記•學記》所謂「藏焉修焉、息焉遊焉」,都含有這個意思。
「明點瞳子,飛白拂上」: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寫真神遊
現代學院嚴格的「系統訓練」便於培養大批合格人才,生產大量「能品」;而古代「師徒從遊」的教學方式則更容易出少量非凡人才,為「神品」和「逸品」的產生創造條件。「神」和「逸」都是一種「遊」的狀態,而「遊」則是在「餘地」中的自由生長。寬裕的空間、自由的時間、曠逸的心志、淵博的涵養,這些都是為「遊」提供條件的「餘地」。《莊子•養生主》所謂「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遊」的「餘地」有多大,書跡畫象的「逸」就有多遠;「遊」的「餘地」在哪裡,「神」就寄居在哪裡。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載張懷瓘論顧愷之云:「顧公運思精微,襟靈莫測,雖寄跡翰墨,其神氣飄然在煙霄之上,不可以圖畫間求。象人之美,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神妙無方,以顧為最」(《歷代名畫記》卷五)。
為什麼顧愷之能圖畫人象之神?因為顧愷之常常神遊於圖象之外。「顧公運思精微,襟靈莫測」:你看到他身在此處圖寫人像,但你不知道他的心思神遊何方,襟懷曠逸何極。他的筆端遊絲走線所以傳神,是因為他的眼睛能追蹤莫測其端的神氣。
《晉書•顧愷之傳》記他「每畫人成,或數年不點目睛」,又載他為患有眼疾的朋友殷仲堪寫真,「若明點瞳子,飛白拂上,使如青雲之蔽月」,似乎都有言外之意:真正能見的,可能並不是凝視物象的眼睛,而是遊方物外的心靈;真正可觀的,可能並不是形諸墨跡的圖畫,而是逸出象外的神採。
所以,對於顧愷之來說,圖畫之事不過是一件「寄跡翰墨」以通神達道的遊戲,而不是斤斤於形跡本身如何的技術。於是,我們也就能理解,為什麼顧愷之給自己的著作取名《啟矇記》,以及為什麼他會愚痴到相信桓玄給他的柳葉可以幫他隱去形跡,讓人看不到他:「桓玄嘗以一柳葉紿之曰:『此蟬所翳葉也,取以自蔽,人不見己。』愷之喜,引葉自蔽。玄就溺焉,愷之信其不見己也,甚以珍之。」(《晉書•顧愷之傳》。附識:為什麼《晉書》愛抄小說逸史?這不只是文獻學的問題。對於「逸人」來說,記述「逸事」可能是最忠實的寫真。)
[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局部)
「何必見戴」、「吾與點也」:「遊於藝」中的興、勢、趣
「遊」起於「興」:興起而遊,興盡而返。書畫亦如此:興起則筆勢發動,興減則筆勢漸收。「興」與「勢」的關係是書畫遊藝的關鍵。為什麼王羲之的第五個兒子王徽之(字子猷)最得乃父之「勢」?很可能與他的「隨興」、「乘興」的性情有關。《世說新語》記載了他的一件非常有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