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導讀
焦慮研究者——以弗洛伊德、戈爾德施泰因、霍爾奈三人為例——都同意,焦慮是一種處於擴散狀態的不安,恐懼與焦慮的最大不同在於,恐懼是針對特定危險的反應,而焦慮則是非特定的、「模糊的」和「無對象的」。焦慮的特性是面對危險時的不確定感與無助感。我們若問:在產生焦慮的經驗中,是什麼受到了威脅?我們便能了解焦慮的本質。
作者簡介
羅洛·梅(Rollo May,1909~1994)被稱做美國存在心理學之父,也是人本主義心理學的傑出代表。20世紀中葉,他把歐洲的存在主義哲學和心理學思想介紹到美國,開創了美國的存在分析學和存在心理治療,他著述頗豐,推動了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的發展,也拓展了心理治療的方法和手段。曾兩次獲得克里斯多福獎章、美國心理學會頒發的臨床心理學科學和職業傑出貢獻獎和美國心理學基金會頒發的心理學終身成就獎章。
焦慮研究者——以弗洛伊德、戈爾德施泰因、霍爾奈三人為例——都同意,焦慮是一種處於擴散狀態的不安,恐懼與焦慮的最大不同在於,恐懼是針對特定危險的反應,而焦慮則是非特定的、「模糊的」和「無對象的」。焦慮的特性是面對危險時的不確定感與無助感。我們若問:在產生焦慮的經驗中,是什麼受到了威脅?我們便能了解焦慮的本質。
假如我是一位要去牙醫診所拔牙的大學生。我在路上碰到一位教授迎面而來,這個學期我選了他的課,也曾到辦公室找他。但他既沒有和我說話,也沒有點個頭或打招呼。和他擦身而過後,我會感到「胸口」充塞著一股被咬的痛楚。我不值得注意嗎?我是無名小卒——什麼都不是嗎?當牙醫師拿起鉗子拔牙時,我感到一股比方才的焦慮更強烈的恐懼。可是一旦我離開牙醫手術椅,也就忘了方才的恐懼。但是先前焦慮的被咬之痛卻揮之不去,甚至晚上做夢時都還會出現。
因此,焦慮中的威脅未必比恐懼來得強大,但是它卻會在某個更深刻的層次攻擊我們。這威脅必定是針對人格「核心」或「本質」內的某個部分而來。我的自尊、我個人的經驗、我的價值感,這些都是關於威脅指向何物的描述,但是並不能窮盡其內涵。
我對焦慮的定義如下:焦慮是因為某種價值受到威脅所引發的不安,而這個價值則被個人視為是他存在的根本。威脅可能是針對肉體的生命(死亡的威脅)或心理的存在(失去自由、無意義感)而來,也可能是針對個人認定的其他存在價值(愛國主義、對他人的愛,以及「成功」等)而來。我們稍後(第九章)會討論到南希的案例,以說明個人如何將自己的存在與他人的愛等同;當她提到未婚夫時說:「如果他對我的愛變質,我會完全崩潰。」她的自我安全完全仰賴這位他者是否愛她和接受她。
將某種價值與自己人格的存在等同,在湯姆這個案主身上戲劇性地表現出來,他感到焦慮的是,究竟他可以保住工作,還是將再度接受政府的失業救濟,他說:「如果我無法養活家人,我不如跳河算了。」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無法做一位負責任和有尊嚴的自食其力者,他的整個生命都將沒有意義,他不如死去算了。他會以了此殘生的方式——自殺——來證明這一點。焦慮的情境因人而異,人們所依賴的價值亦然。但是焦慮不變的是,威脅必定是針對某人認定的重要存在價值,及其衍生的人格安全感而來。
我們雖然經常用「擴散的」和「模糊的」來形容焦慮,但這並不表示焦慮比其他的感情痛苦少些。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形下,焦慮的確可能比恐懼更痛苦。此外,這些詞彙不只是泛稱焦慮的「整體」身心特質而已。其他的情緒如恐懼、憤怒和敵意,也同樣會滲透到有機體的全身,,處於擴散和未分化狀態的焦慮性質所指涉的,反倒是經驗到了威脅的人格層次。個人體驗到的不同恐懼,是根據他發展出來的安全模式而定的;但是在焦慮的經驗中,是這個安全模式本身受到了威脅。不論恐懼多麼令人不舒服,但是當它被經驗成一種威脅時,便可以在空間上確認它的位置,並做出調適,至少理論上是如此。有機體與給定對象之間的關係才是重點,如果對象可以被除去,不論是以重新確認還是逃離的方式完成,不安就會消失。但是因為焦慮攻擊的是人格的根基(核心、本質),所以個人無法「置身於威脅之外」,也無法將它客體化。因此,個人便無法採取具體的步驟去面對它。我們無法和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物抗爭。用俗話說,就是我們覺得被絆住了,或者如果焦慮很嚴重,甚至令人窒息的話,那麼我們會感到害怕,卻不確定我們害怕的是什麼。基於焦慮所威脅的,乃是個人核心而非周邊的安全感,因此弗洛伊德和沙利文等人,把焦慮描述成一種「宇宙」經驗。焦慮是「宇宙的」,因為它將我們完全攻陷,穿透我們的整個主觀世界。我們無法站在外面將它客觀化,不可能將它與白己分別對待,因為我們看待事物的知覺作用本身,也被焦慮入侵了。
這些思考協助我們了解,為什麼焦慮會以主體和無特定對象的經驗呈現。克爾愷郭爾強調焦慮是指一種內在狀態,弗洛伊德主張焦慮中的對象是「被忽略的」,這並不表示(也不應該被認為是)引起焦慮的危險情境不重要。在神經性焦慮的案例中,「無特定對象」一詞所指涉的,也不僅是導致焦慮的危險已被壓抑至無意識的事實。焦慮之所以沒有特定對象,是因為它敲擊的是我們知覺經驗的心理結構基礎,而這正是我們的自我得以與客觀世界區隔的基礎。
沙利文說過,自我動力的發展是為了保護個人,使其免於焦慮。反之亦然,不斷增加的焦慮會降低自我的覺察。隨著焦慮的比例漸增,對於自我是與外在世界客體相連的主體這個事實的覺察,會日益暖昧。因為此時對自我的覺察已淪為對外部客體世界覺察的附屬品。隨著個人經驗的焦慮嚴重程度而停擺的,正是這種主體性與客體性之間的分殊。因此才會有焦慮「由後方攻擊」,或由各個方向同時圍攻這種說法。越焦慮的人越無法看清自己與刺激的關係,也因此無法適當地評估刺激。我們會說「某人有恐懼」,但卻說「某人是焦慮的」,這兩句話是許多語言中的慣用講法,十分準確地說出了兩個概念間的差異。因此,在嚴重的臨床案例中,焦慮會是一種「自我消解」( dissolution of the self)的經驗。
當布朗(Harold Brown,第八章)說他「害怕發瘋」時便是明證,病患經常用這句話來描述即將發生的恐懼「消解」。布朗也說道,他沒有「特別的感覺,甚至,甚至對『性』也一樣」,而那種情緒真空著實令人「極度不舒服」(我們不免好奇,美國和今日西方世界對「性」如此戀著,是否就在以最容易的方式掌握特別的感覺,以此支撐自我,來對抗社會解離的焦慮)。重度焦慮者的經驗,是局外人難以體會的。布朗批評他的朋友說:「他們要求一位即將滅頂的人[我]遊泳,卻不知道他在水下的手腳都被綁死了。」這句話確實是一語中的。
針對以上內容,我們總結如下:焦慮的沒有特定對象的本質,源於個人安全的基礎受到威脅,而正因有此安全基礎,個人才得以在與客體的關係中經驗到自我,於是主客體的區分也因此崩解。
因為焦慮會威脅自我的基礎,所以在哲學層次上的理解,可以被說成是自我將不復存在。蒂利希稱此為「非存在」( nonbeing)的威脅。我們是存在、是自我;但是也隨時可能「不再存在」( not being)。死亡、倦怠、生病、破壞性的侵略等,都是非存在的例證。多數人心中會與死亡聯想在一起的正常焦慮,肯定是這類焦慮的最普遍形式。但是自我的消解不只包括肉體的死亡。它也可能包括自我存在所認同的心理或精神意義的失落,也就是無意義感的威脅。因此,克爾愷郭爾所謂焦慮是「對虛無[nothingness]恐懼」的陳述,在此脈絡下的意義便是,害怕自己變得一無所有。我們後面會談到,勇敢而正向地面對這個因自我消解的威脅而來的焦慮,實際上反而會強化我們有別於客體和非存在的感受。這是自我存在經驗的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