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覺醒
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詩歌。我們看到了一種風格強有力獨特愴然的詩歌。對現實和今天時代的生活加以不屈不饒的描述,加以執著深思的詩歌;一種近乎寫實的忠實紀錄。一整部類似於史詩風格的恢宏大作分散陳列開來的片斷。我們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詩歌,其抒發的語言質地溫良、暴戾、纖細、粗糙,有一種難以歸類的蒼涼大度,一份嶄新的美學面貌,且令人驚異地簡樸。而面對它們在過去數十年裡持續的問世(詩人自己一直不願過多問津於發表),同時代的詩人大多噤若寒蟬。評論家們不置一詞,而在「七零後」新一代的詩歌實踐者那裡,卻得到了部分虛弱,但也是支離破碎的回應……。人們無法作出慣常的反應,仿佛被過大的雷聲閃電嚇傻了的行人,在這樣大容量形成並持續湧現的系列寫作面前不知所措——是的,這不是胡適劉半農以來漢語新詩的戰戰兢兢前後唐突。這裡沒有普希金,沒有沃爾科特或某個來自美洲或澳洲大陸的傳奇詩歌先生,甚至也找不到當年的魯迅率先確立的「弱小民族」的裴多菲,更不存在馮至戴望舒他們在戰火連天的年代裡口中反覆嚅囁過的「保羅·梵樂希」(瓦雷裡)……這也並非距「新時期文學」的讀者們眼界較近的朦朧詩或一度風行國內的「實驗詩歌」。這樣的詩歌不看別人的臉色,不迷信子虛烏有的事物,以一種本土的內斂方式忠誠於真正超越了任何國界的世界文學遺產——這樣一種以超常的思想激情和生活實踐來問世,其內容和形式十分新鮮的詩歌,看來……只能以詩人本人的名字加以命名:楊鍵的詩歌。
——這將是文學史上銘刻在人們心頭的永久時刻:楊鍵的詩集《暮晚》的出版(「年代詩叢」第二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
——這是一個可以讓任何有良知的中國人本能下跪的年代,是漢語古老的心靈大放悲聲的年代。楊鍵的詩歌,正在最出色的意義上代表了上述悲聲。一種縈繞在年代暗啞的口中悲慟的力量——詩人在此找到了他自己——這一腔原屬於民眾的——感人肺腑的聲音。他歷年來的苦修跋涉,在精神上正與時代的命運同步。他是惟一用自己清晰記憶的腳步跟年代的混亂同呼吸共存亡的詩人;換句話說,在這樣一種每日轟響到每名國人門前的時代大混亂、大聲音背景之下,只有一個詩人的艱難腳步聲錯落在其中,隱約可聞,跟其內部的寂滅和毀壞忠誠地相纏繞、相連結,如影相隨。這是一份源自古代中國文明道德之源的從容自信,一種悠長的鎮定;這是經過了多少亂世洗禮或新時代的變異而大跨步邁落到我們眼門前來的《詩經》的闊大腳印,是《暮晚》或《古橋頭》——一系列感天動地震聾發饋的詩歌作者自《古詩十九首》延續到我們今天的輝煌形象。一名無論其祖國江山如畫,抑或生靈塗炭而詩人自身的容貌面色都不變的詩歌孝子。他走在毀滅年代的洪流中間,從不倒下,從未被任何精神或物質的饑寒交迫所擊垮!一種父親般的詩歌——而又深愛著自己的母親;一種少年入世的詩歌——而又呵護著他心愛的羊群般的妹妹……。健壯。深情。敏感——但不感傷;脆弱——但不怯懦。果敢——但不莽撞。深沉——但不晦暗。
他以巨大的悲憫心,使問世不足百年的中國新詩作出了民眾生活的道義上的保障,這首先是詩人自身純潔的建樹。
這是滌除當代中國詩歌界普遍無能、普遍虛弱可笑的一股清風,一股來自長江江面上強勁有力的颶風——臨近農人的收耕季節——多少人在這股清風中暢飲到了自由!——
我們記得詩歌史上的眾多傳奇。記得希臘的那名倔老頭,那個雙目失明的《失樂園》作者。記得但丁跨向地獄的偉大的一步。我們記得衛國戰爭年代的前蘇聯,四處謀求同情而不得的阿赫瑪託娃,有一天終於寫出了足以彪炳其時代天空的《安魂曲》;我們記得從集中營之災中逃離出來的內莉·薩克斯(她擁有流亡護照的最後一個名額),或者已經逃到了法國——西班牙邊境而仍舊無法活命的本雅明。我們記得射向戰壕邊上的特拉克爾前額的一槍。泥濘中僕倒的曼德爾色坦姆。記得有人曾經說過,誦讀《安魂曲》那樣的詩篇,聽詩者最好跪下來,以下跪的姿式用心領受……;同樣,讀楊鍵的詩歌,我們也要跪下來讀……
某種程度上,這是詩人不自覺的懇請。詩人為我們事先設定了和這樣一種詩歌發生交流,達至心頭默契的必要的姿式。真正的詩歌會對人的身體,身體的動作,對閱讀的姿式有要求。更加隨意或更加端莊。詩歌是從頭到腳的一種蒞臨、一份肅靜。詩歌是人的面孔頭部、五官肺腑、肩膀手臂、膝蓋雙腳的新的統一調整,新的生命形象;是從頭到腳經由詩人的呼吸調較出的煥然一新。詩歌是作用於人的靈魂的言辭的內在均勻,也是靈魂的高度被喚醒,高度集中,是身體裡的身體,運動中的運動。乃至與其文本相關的必要天氣、場景,節令,都有與之相關的合乎禮儀。就詩人楊鍵而言……苟刻點說——它們不能在大酒店裡讀。不能在一切有會議跡象、桑拿浴房的地方讀……它們要在霜霧迷濛的露天,在郊野田間,在陣陣牛哞聲的寂靜村落裡讀,在世上任何有羊群清亮的眼睛的地方讀(也許楊鍵的最佳讀者是田埂放養的小羊)。要在市郊——而非喧囂市中心讀。是的,最好別在高速公路上讀,而要到廢棄了的空曠無垠的鐵路邊(楊鍵詩歌的另一讀者是鐵軌)上讀。鐵路。鐵軌。遠方……——二十年裡已經有兩位最傑出的詩人,以鐵軌作為他們詩歌靈魂裡常用的視象。一個呼吸般頻繁的詞。楊鍵和海子(今年正好是詩人海子逝世15周年,在此致哀!)——二十年裡,有兩位天才詩人不約而同走到了中國鄉村的鐵路邊上,共同採納了這一意象,作為近世的工業時代對古老農業社會的傳統產業發生大面積戕害的最直接心靈投射。現代漢語中的「鐵軌」一詞,由此而染上我們時代詩人的血淚,成為了一個使幾代讀者熱淚盈眶砰然心悸的詩意的靜謐祭壇。詩人海子,作為另一名詩歌的赤子直接僕倒在了鏽跡斑斑朝向遠方——在兩名詩人眼裡都是同樣的中國的遠方——延伸的無名軌道上。而在體格更為雄闊健碩的楊鍵那裡,近現代工業的象徵物之一的鋼鐵鐵軌,已經變成了足以從容自如替代中國的老百姓去省城或省城以外的地方伸冤鳴屈的毋容置疑的路途。它既是專制和強權,也是人世間的真理真相。它是詩人筆下所持續求索著的祖先們深沉無言的心聲,同樣,也是「無名無姓的浪蕩」和「苦水……」這樣的詩歌,最好不要在家裡舒適的書齋中讀,而是要攜帶著它,走到中國廣大的鄉村田間,走向民間,去那些廢棄拆散了的古橋舊祠堂讀。去墳場、墳地邊上讀,像讀一道道祖宗的、兄弟姐妹的遺囑,並且在一天裡的傍晚暮晚這樣的時刻——最好要在冬天——詩人事先為我們設定了這樣一種足以更好地闡釋他個人精神世界的特殊天地和空間。因為他寫出了真正寒風刺骨的詩,真正大雨傾盆的詩!古運河邊上的詩。他寫出了長江江堤上的詩,用於祭奠的詩——如同在海子那裡,人們讀到了真正的春暖花開。
在哭喪的隊伍中,
我是聲音最大的一個,
我身上有太多的枯草在城牆上絮語,
我身上有太多的屍體在結著冰的河流裡出現,
沒有人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
我想從長江的上遊痛哭到下遊,
我想抱著江水的桅杆痛哭。
……
——楊鍵:《新春獻詞》(2000)
在我看來,詩集《暮晚》的另一個詩學建樹,是它歷經磨難坎坷而成就了的真正的「傷痕文學」,或許是中國新時期文學以來這一運動所締結出的惟一正果,惟一一名從那漫長的二十多年裡生還歸來的,其靈魂身心都沉冤昭雪了的詩人。詩人以超常的偉力,避開了文學史上的「現代派」對今天的文學心靈的掠奪,並以獨特的情感方式,尋覓到了古老中國失落在天地荒郊間的聲音。他的詩歌,不僅替代上幾代人,也為我們未來孩子的成長吐出了一口鬱積於不幸年代胸腔內的冤氣,一大口陰慘壓抑的不快之氣。
詩人的臉上,有那種冤氣已吐納淨盡的孤憤清新——仿佛不久以前,剛剛從他的時代的葬禮上歸來。
這是一種個人名義,以新詩來列席的曠野上的葬禮。詩人在教會我們哀痛深思的同時,也教會了我們感恩——我們全體的對於先祖亡靈的肅穆祭奠……也是嚴重缺席了的悔過和自新。
並且是以寫作上歷經多年、不屈不饒的傳奇經歷——頌揚了詩歌最古老的榮譽:個人。人類中間堅忍不拔的個體。
在過去的歲月裡,楊鍵從不參與詩界的任何競爭。他在精神上是極度超越,反競爭的;他只跟自己競爭,只為詩歌理念的越來越質樸清新而努力。他努力著——
事實表明,詩人楊鍵高居於朦朧詩時代的精神氣質之上,以其對於時代畫卷和命運卓越的描繪發現進一步超越了他自己時代的思想和美學,那種意識和方法含混不清的局限性。我們不敢說他已完全擺脫了詩人一生的世俗局限性,我們只能夠說,他在一代人中間的努力,是最卓越的,最予人以醒世的。
這樣一名鄉村的孩子,把他全部的愛,全部的修辭能力獻給了他的祖國——
蘇姍·桑塔格曾經論述道:「工業社會將其民眾轉化為形象癮君子,這是最難以抗拒的精神汙染形式。」(見其《論攝影》)
——我們在同時代的詩人、詩歌寫作中,見證了多少類似情況下可怕的自私自利的「癮君子」?他們中間又有多少人,可能像楊鍵那樣,自覺追思著一種源於古代人民的靜謐智慧?並以其熾然的詩行,常年保持對於自己國家的山河傳承、日常生活高度警覺清醒的凝望?這裡涉及到的是一種偉大靈魂的愛,靈魂的質樸;也就是說,這不僅是單純的詩學。「……也是對於受屈辱的現實的同樣執著的愛。」(帕斯語)
傍晚的柳樹,
要教會我們和平。
公公、婆婆,
嶽父、嶽母,
夫妻、兄弟,
姐妹、妯娌。
像一根根柳絲,
輕拂在傍晚的水面。
——楊鍵:《河邊柳》(1999)
這樣溫婉細潤的詩歌聲音,是否中國人習慣了暴虐失語的耳朵已經久違了?詩人以明白曉暢的漢語言,親切平易的認知,為迷失多年的中國新詩恢復了某種程度的禮儀和名譽。每一名中國人都可以在這樣一首僅八行的詩作面前低垂下他們歡喜又羞愧的臉。在我眼裡,《河邊柳》堪稱當代漢語詩中的《靜夜思》。如果說,一千多年來,僅有這樣一首詩可以與李白的那首名詩媲美,我也絲毫不覺得過份。只要稍加領會,人們就會注意到,《靜夜思》和《河邊柳》之間的精神氣息氛圍跟漢字特殊的運用是一脈相承的——仿佛一宗失去了的珍寶,又回到了我們身邊。
喬治·布萊在評說斯達爾夫人的美學觀時曾經寫道:「當一個靈魂把它自己的憂傷當成觀察和熱愛的目標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音箱,整整一生所經歷的痛苦經驗都在裡面以同一種頻率震顫。一個人意識到他的痛苦,他的各種各樣的痛苦,同時也就意識到了時間的深度。」
時間的深度和單獨一個靈魂之間所構成的血肉關聯,這正是歷代偉大的詩人們走向人類社會的必由之路;在楊鍵的詩歌裡,這樣一條山間秘密的小徑是完全通達的。小徑上空掠過廣漠的天色和氣流。同樣,斯達爾夫人自己闡述道:「……我讀到它。它打動了我。我覺得我還能看到其中的淚痕——」
現在,天黑了,
田野上那些農舍的燈亮了。
我要默記野豌豆花,
默記田野上的燈火,
在經過這麼多的變故之後,
沒有什麼不是我的乳汁。
……
我的沉默是我的國家的底色,
但是,我要永記薔薇花。
——楊鍵:《薔薇花》(2000)
我不知道詩人眼睛裡那朵田野上的野花是否已映入每名讀到了它的讀者心裡,我只知道,這裡存在著一種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質樸的詩意。能夠處理這樣的詩意韻味,表達這種凡俗之美的詩作者,一定已經超越了一般的文學創作範疇,而進入了偉大生活的實踐者行列。
我們欣賞詩歌,靠的不光是智慧和學識,我們靠的是天生的耳朵、自然的心靈;是作為人的命運最誠摯的那份感情。一名偉大詩人訴諸於後者的,往往比前者更多——他的聲音的傳達在那些方面,也會更加持久、深沉。
楊鍵的詩歌作為一種自然的例證,格外生動醒目。
一種,或一份「燦爛的安祥」。(本雅明論卡夫卡)
……一生卑微的詩人將要成就的是大地的肺腑之言;將要到達的是那樣一種人性的燦爛之光的奇蹟……。有時候,大地——我們腳下的大地像一名年邁的老盲人、老瞎子,而詩人是攙扶著他的幼童。詩人用他天真清亮的音韻之小手,歡快地引領,緊握住這名盲者之手,將之視為他在世上惟一的親人。一顆共同的孩提時代的心靈引領他們向前。光明和黑暗互為映照。他們在通往真理的貧窮路途上蹣跚而行,同病相憐……。
大地之苦和童心之甜美相攙雜,勾兌出楊鍵詩歌裡,一刻不停地燃燒著的艱澀、明亮而難忘的道德滋味。
龐培 2003.12.15 江陰北門
龐培,1962年冬天生。1985年發表小說,1987年發表第一首詩。做過媒體、工人、店員、雜誌社編輯。作品多樣且帶探索性。第一本散文集《低語》以強烈南方抒情的風格為自己贏得了全新文字面貌和廣大讀者;之後又有《鄉村肖像》、《五種回憶》《四分之三雨水》、《憂傷地下讀物》等書籍二十餘種出版。現居江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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