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大學同學阿七的故事。更確切的說,是關於阿七的35段回憶。記憶難免有錯亂之處,但大體應該準確。
故事的主人公阿七,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在是一位數學家。
2004年9月,阿七進入北京大學。他是廣東籍考生,高考數學滿分,第一志願北大數學系。然而,他被調劑到了中國語言文學系。
生於塵世,絕大多數事都不能稱心如意。旁人眼中的學霸,也有他的煩惱。
中文系的第一堂課,全體新生齊聚一堂。授課老師是系主任溫儒敏。溫老師講話口音較重,但大家都聽清了第一句話——中文系不培養作家。
溫老師說,作家生成是自然的,不是培養出來的。中文系不把培養作家作為目標,主要培養語言、文學、文獻等方面的研究型人才,文學創作和評論只是一部分。
作家夢碎的星星很失落,阿七很平靜。或許,他知道自己只能選擇應用語言學方向,不在上述語言、文學、文獻範圍內。或許,他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應用語言學是什麼?通俗點說,就是中文系培養的程式設計師,主要包括實驗語音學、機器翻譯、情報檢索、漢字信息處理等。
聽上去就難。一般新生個位數,限理科考生報考。過來人說,上古代漢語、現代漢語的時候,覺得自己是理科生……學高數、編程的時候覺得自己還是文科生……
對於阿七,能繼續接觸數學,就行。
於是,39號樓1層某宿舍,最靠門的位置,阿七幾乎每晚都會用應急燈做數學題(因為11點熄燈)。這樣的情況,並不是兩三天,不是個把月,而是整整四年,整整一千多個晚上。
愛迪生說,我們最大的弱點在於放棄,成功的必然之路就是不斷重來。面對命運的玩笑,阿七沒有放棄,他選擇重來。
阿七並非只會研究數學的人。他很有文人情懷。2004年冬天,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南方人阿七,在樓頂看了一晚上的雪花。
2005年夏天,北大學生軍訓。中文系的一位女生過生日,在休息的時候,話不多的阿七衝上廣播臺,唱了一首《千千闕歌》。
唱這首歌,與情愛無關,就為同窗之誼。「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那個瞬間,星星覺得阿七特別特別帥。
阿七最喜歡王菲。做數學題時,他幾乎一直聽王菲。當星星告訴他,國語版《曖昧》演唱者是侯湘婷,而非王菲的時候,他很驚詫,被星星嘲笑很久。
在他人擅長領域找到小缺口,感覺蠻爽。
阿七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參加了新生杯桌球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然而大學期間,他好像沒有組織過一次班級體育活動。不太稱職。
中文系的男生,大學二年級開始集體打魔獸爭霸Ⅲ。阿七打得不錯,主族暗夜精靈,飄逸靈動。
後來他覺得耽誤研究數學,卸載了遊戲。似乎也沒再安裝。
周五周六不熄燈,大家往往徹夜狂歡。有次,室友都出門了,星星看電影《生化危機》,有點害怕。
無奈抱著電腦跑到了阿七宿舍,刷題的阿七停了下來,陪著看完了電影。
謝謝。
阿七不是刷題機器人。他也有娛樂,一是看日本動漫,二是打《太閤立志傳》。
阿七喜歡看的動漫應是《海賊王》和《火影忍者》。和刷題一樣,他也能坐在椅子上,一看幾個小時,時不時發出哈哈哈的笑聲。
《太閤立志傳》以日本戰國時期為背景。它可以隨時存檔,隨時退出,沉迷程度可以掌控,因此留在了阿七的電腦裡。
星星後來也很愛玩。到日本旅遊,見到大阪城,第一個想起的便是阿七。
從看動漫、打遊戲的品味,可以看出阿七對日本文化比較感興趣。
娜塔莉·波特曼曾說:東京最棒的飯店都很小,而且只做一樣料理,因為他們想把事情做好做漂亮。關鍵不在數量,而是追求至善至美過程中的愉悅。
這說的,也是阿七吧。
大三的時候,教古代文學史(宋元部分)的是張鳴老師。點評期中小論文,張鳴老師拿起了一張有些皺的紙,說:大多數同學都是列印論文,有位同學是手寫的,寫得很好。不過,背後還有幾道數學題,我做不出來。
這位同學自然是阿七。張鳴老師被學生們親切地稱為「夫子」,課堂上吟唱姜白石時,也讓人印象深刻。但拿著數學稿紙的那個瞬間,同樣令人難忘。
有趣的夫子,有趣的童子。
從上面的故事來看,阿七還是很有靈性的。實際上,他的專業課成績還不錯,起碼強於不學無術的星星。
如果他有志於從事應用語言學,沒準是下一個王選。
大四面臨著人生的抉擇。有人保研、有人就業、有人考研、有人迷失。阿七成為了考研黨。
他考的是北大數學系的研究生。四年前,他與鍾愛的專業失之交臂;四年後,他有了重來的機會。
巧合的是,數學系和中文系的宿舍,在一樓緊挨著。
結果出來,阿七以專業第一的成績被數學系錄取了。就算不是第一,也相當靠前。在星星眼裡,他就是第一。(經核:複試滿分,並列第一)
基礎課也順利過線。看似皆大歡喜,可中文系教務發現,阿七好像沒有修完足夠的學分,無法順利畢業。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加上對於選課政策的某些錯誤理解,阿七缺了幾門限選課。
中文系非常關心自己培養的「數學生」。教務閔老師想盡辦法,在規則允許內為阿七補夠學分,與數學系反覆溝通希望通融,加上此後的暑假小學期,阿七有驚無險地拿到了中文系的畢業證。
兼容並包、愛護每一個學生,即便這個學生放棄了學中文——這或許是中文系真正的系格。
溫儒敏老師曾說:中文系的學術思想始終比較活躍,不同的治學理路可以在這裡很好地相剋相生,空氣比較寬鬆,學術上有包容的氣度。他認為,給自己也給別人發展的空間,這種風氣,也許就是北大中文系的「系格」。
真想讓那些因公眾號風波無腦批評中文系的網友,知道阿七的故事。
多說一句,教務閔老師是個很優秀的守門員。
阿七在北大數學系獲得碩士學位,準備繼續深造。最終,他去了感興趣的日本,在京都大學念博士。
京都大學的吉田寮,被譽為最破的大學宿舍,據說這裡的自由學風和北大很像。星星去日本遊玩時,專門去吉田寮探訪,找到了一臺破舊的鋼琴,一彈還能成曲。
阿七在這裡,應該很適應吧。
阿七畢業,意味著其他人也畢業了。幾個愛打遊戲的男生,畢業後經常聚會打遊戲,主要是Dota。
有一次,阿七和星星還有幾個同學,從下午打到晚上。大家有點累,11點多的時候,有人提議:再贏一把就去睡覺。
第二天早上7點,大家還是沒有贏,被迫食言。幾個人躺下就打呼嚕了。
那時每年秋天,螃蟹上市的時候,星星就會叫上這幾個同學來家裡吃螃蟹。有次吃螃蟹,看到阿七津津有味地啃著螃蟹腿,大家把腿都留給了他。
其他人專心吃蟹黃蟹膏,阿七啃著蟹腿。
由於在京都念博士,同學們去日本自然少不得騷擾阿七。他每次都熱情地接待我們,還曾請星星品嘗昂貴的和牛。
有一次,我們的共同好友去神戶出差,星星夫婦一衝動就買了去大阪的機票, 阿七也從京都去往神戶。大家一起欣賞了神戶的百萬夜景,聊到很晚……
星星翻了翻那天的微博,是這樣寫的——人生有很多說走就走的旅行,也有許多歷久彌新的再遇;有太多笑淚交匯的曾經,更有一些彼此俱存的年輕。
博士畢業後阿七繼續研究數學研究,據說他這個細分領域,全世界只有幾個人研究。億萬人類中,這幾個腦袋思考的問題,也許只有這幾個腦袋彼此才能理解,也是一件蠻神奇的事情。
數學家也是要吃飯的。阿七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北大新成立的數學中心當老師,教本科生數學題。
星星曾經慕名去聽了課程,居然還能聽懂(因為是入門階段)。看到在黑板上那個口若懸河的人,你很難和平時話不太多的阿七聯想到一起。
那一刻,星星想到了軍訓時的《千千闕歌》。
授課中,阿七提到了一些數學家的趣事,格外生動。看得出來,他對這些數學家由衷敬仰。
星星大學時,未名BBS上曾經有一批網友,每個人接力在化學版上連載「元素的故事」,頗受好評。這是那個年代特有的一種浪漫,如今看也很有網際網路精神。
不知道中文系和數學系畢業的阿七,能不能寫一本「數學家的故事」。
在大學期間,阿七似乎談過戀愛,因為那時候他會捧著電話一聊很久。但是由於說的是粵語,我們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想要八卦也無從切入。
掌握一門方言,還有保護個人隱私的妙用。後來突然,阿七就結婚了,夫人據說是個藝術家。很期待見到七嫂。
阿七在許多問題上的看法和星星相似,他此前還經常對時事做一些評論,後來可能是某個社交帳號被刪除,就不太發這些了。
他說自己的立場叫做混亂中立,不是自由派也是秩序派,哪方面有道理就支持誰。竊以為蠻好的。
阿七讀研究生期間,我們策划去野三坡玩。大家要麼剛工作,要麼還在念書,只得選擇京郊。那天北京特別堵車,六個人約好在北京西站會面,結果五個人都堵在路上誤車了。
唯一準點到的就是阿七,那個被我們認為最不靠譜的人。他看著火車離開,很是無奈。
後來我們改籤了火車票,還是去了野三坡。路上,星星掏出了一個魔方,準備用口訣把他還原,結果記錯了口訣,無法復原了。
阿七拿走魔方,認真地研究起來。快到下火車的時候,他不用口訣,把魔方復原了。
研究生期間,阿七加入了山鷹社,一個戶外運動社團。他很快成為了骨幹。這段期間,他不理頭髮,幾乎可以紮起辮子來,從背後看,瘦弱的他像個女孩。
後來他減去了長發,顯得很清爽。聯想到星星曾經的莫西幹頭,男生果然年少時都喜歡折騰那幾根毛。
星星的女兒很喜歡阿七。她曾經問阿七:為什么正多面體只有五種。
阿七用拓撲學的理論解釋了一番,小朋友似懂非懂,不過我們都懂了。把高深的原理,用淺顯的文字解釋出來,這才是數學家。
這位小朋友,也覺得數學家很酷。
星星開了公眾號之後,打賞次數最多的是星星的夫人。阿七的次數排名第三。高達三次。
前幾天阿七發了條朋友圈,意思是失去了去很多地方謀職的機會。大家都很關心,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說他年滿35歲了,很多地方有年齡限制。
不解釋,還真看不出來。
7張照片,35段文字,給阿七送上遲到的生日快樂。(有的圖片裡沒有阿七……)
李宗盛在《山丘》裡唱: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我相信,阿七翻越過的山丘比很多人都陡峭,在山丘的另一端等候的人或許也不多。但明知艱險卻仍要越過山丘,不正是人生的意義所在麼?
很幸運,翻山的途中能與阿七同行,和這位北大中文系培養的數學家成為旅伴。
祝阿七早日摘得菲爾茲獎。
圖7:北大中文系培養的數學家
本文來源:拂曉摘星公眾號。
語言茶座編者後記:感謝才子佳人授權轉載此文。我認為此文真正代表了北大中文系的系格,編者作為一個十八線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本科生,二線大學畢業的碩士生,二線大學畢業的博士生,對溫儒敏老師的觀點舉雙手雙腳贊成,特別高興地看到阿七同學可以自由愉悅地選擇自己的喜好,看到中文系的守門員竭力為其創造便利條件。當然,我更欣慰地看到以上35段真情文字,這才是真正的好文章。盼阿七同學早日摘得菲爾茨獎,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啥獎,但不明覺厲,也就不問度娘了。其實,俺八旬老娘(北師大60年代的數學系大學生)早就偷偷劇透給我了。看官理解為諾獎即可,東北話叫大差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