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
在美國疫情最嚴重的紐約州,州長科莫在4月19日預計,疫情的高峰已經過去。今天,我們刊發紐約抗疫日記系列第十篇。
Dr. Lee寫道,一直以來,人們總以為某些傳染病總是和貧窮落後相聯繫,但沒有人能獨善其身,這次疫情就發生在經濟活動最為活躍、人口最為密集的地區,讓人想起1918年的大流行,想起2015年的寨卡病毒、2014年的伊波拉病毒,2009年的H1N1流感病毒敲響的警鐘。「A history forgotten is a history relived.」
文章沒有提的是,本文是紐約抗疫日記系列的最後一篇。知識分子編輯部誠摯感謝Dr. Lee在抗疫一線的工作和思考。祈盼全球疫情拐點也早日到來。
紐約抗疫日記前9期:
1. 兵臨城下(3月10日-3月12日)
2. 自我隔離(3月13日-3月15日)
3. 現在是妹妹救姐姐,待會兒……(3月16日-3月18日)
4. 悲慘世界(3月19日-3月21日)
5. 背水一戰(3月22日-3月24日)
6. 走鋼絲的人(3月25日-3月27日)
7. 生死門(3月28日-3月30日)
8. 胡安的一生(4月1日-4月3日)
9. 希望在轉角(4月4日-4月6日)
撰文 | Dr.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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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七日 星期二
今晚的窗外,又是一輪滿月。想起上次離家時的月亮,居然不知不覺已經一個月了。一個月前的周末,一家人去了波丘園,雖是早春,但漫山的番紅花已經綻放。當晚和女兒錄了一段視頻日記,問她今天看到了什麼呀,她說在池塘裡看見了魚爸爸、魚媽媽和魚寶寶。說著說著,小腦袋就靠在了我的肩上。現在回頭看這段視頻,不禁唏噓,魚兒一家可還安好,世上已經變了人間。
一個月以來,幼兒園關門了,圖書館關門了,遊樂場關門了,波丘園也關門了。人們從室外躲進了室內,從線下走到了線上。林肯音樂廳率先開始舉辦網上音樂會,現代藝術博物館也隨之開展藝術網課。人們的需求沒有變,方式卻轉變了。國內的疫情帶火了抖音和釘釘,國外的受益者則是亞馬遜和Zoom。
在醫療行業,由於各大醫院紛紛暫停了門診,大批慢性病患者的就醫成為了難題。雖然媒體們鋪天蓋地的新聞都是關於病毒,但真正的健康殺手,依然是心血管疾病和腫瘤。每天有超過3500個美國人死於這兩種疾病,遠超新冠病毒。為了不顧此失彼,遠程醫療應運而生。
遠程醫療(tele-medicine)是指利用遠程通信技術、進行異地醫療服務。遠程醫療自1967年由哈佛大學麻省總醫院率先開發使用,並隨著電信、網際網路、移動網際網路以及物聯網技術的發展,在各個領域有了夯實的基礎和長足的進步。遠程醫療涵蓋廣泛,包括遠程診斷、遠程治療、用藥諮詢、預防保健等。憑藉信息技術革命帶來的紅利,遠程醫療已經悄然潛入尋常百姓家:利用電子電話會議技術的虛擬診所,利用電子病歷和處方系統的虛擬藥房,利用谷歌眼鏡和達文西機器人的遠程手術,已經由理想走入現實。
隨便打開一家醫院的網站,很容易找到虛擬診所的入口。由於疫情的影響,幾乎所有的慢性病門診均轉變成了遠程醫療門診。美國人的家庭結構與中國不同,老年人除了住進養老院,大部分人過著獨居生活,他們的日常起居通常自理,也可以申請家庭護工進行照顧。疫情期間,不少護理服務停擺,對他們的生活也造成了不便。如果虛擬門診能夠及時進行隨訪,不僅能保證治療用藥的連續,還有可能解決其他的生活問題。
今天有一位89歲的老大爺,在虛擬門診隨訪時提到,自己雙眼失明,平常也不出門,更別提現在特殊時期。自己的藥倒沒吃完,但食物快沒有了。因為平常照顧他的家庭護工生病了,好幾天沒有來了,公司又找不到別的人手。了解到該消息後,趕緊安排醫院相關部門跟進,看能不能安排一次家庭隨訪。
目前,中國也即將全面步入老年社會。60歲以上老年人口,已經佔到人口數量的18%,其總數超過2.5億。大部分老年人的常見病,諸如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慢性肺疾病,都需要長期的隨訪。國內的家庭醫生項目,正式開展剛好十年。由於地理位置的不平均,常常出現部分地區飽和,大多數地區卻供給不足。
遠程醫療能夠很好的填補這份空白。自帶網際網路基因的遠程醫療,以大數據作為依託,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醫療領域的供需問題。對醫療服務的提供者來說,可以集中優勢力量,提高醫護人員的積極性。從患者角度而言,更是解決了長時間物理通勤導致的不便,讓偏遠地區的患者能夠享受同樣便捷有效的治療。
網際網路醫療在中國起步較早,增長迅速。從2009年到2019年,整個市場規模從2億元飆升至近千億元,年複合增長率高達89%。在新冠後的世界,保持社交距離的必要性,加上5G技術的突破,遠程醫療極有可能迎來重大創新,從根本上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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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八日 星期三
十七年前,柴靜在對SARS的採訪中,曾經提到了醫院急診留觀室,一個叫「天井」的地方。由於大量的患者扎堆輸液,通風不良、人員密集的「天井」,成為了醫院內感染的孵化器。十七年後,在疫情之初,同樣的場景又出現在各個急診病區,井噴增長的急診就醫人數,遠遠超過了醫院的設計容量。由於無法在第一時間區分出真正的感染者,病毒得以在患者之間、醫患之間廣泛傳播。
記得我最早的一名去世的患者,本身有腎衰竭需要透析治療,因為在其他醫院透析時,隔壁的一位患者疑似新冠,他本人兩天以後也出現流感樣症狀。病情在短期內迅速進展為感染性休克,又並發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入院後兩天即因呼吸衰竭宣告不治,事後的檢查結果發現新冠陽性。
廣義的醫院內感染,不僅包括住院後發生的感染,也包括在養老院、透析診所等衛生保健機構所發生的感染。此次新冠疫情中,許多國家的養老院都淪為了重災區,更是凸顯了防控醫院內感染的重要性。
即使是在和平時期,醫院內感染也是一朵揮之不去的烏雲。在美國的住院病人中,至少有4%發生過醫院內感染。主要由醫院獲得性肺炎、手術傷口感染、尿管相關性尿路感染、中心靜脈置管相關性血液感染、以及消化道傳染病造成的院內感染,每年導致的經濟損失超過500億美元。
而防治醫院內感染的基石,就是手衛生。WHO規定了5個需要洗手的時間點,分別是;接觸病人前、無菌操作術前、接觸病人後、接觸汙染物後、以及接觸病人物品後。曾經有研究表示,如果嚴格遵守規則,某些科室的醫生一天需要洗手80次。而不規範的手衛生,導致至少70%以上的醫院內感染。
公認的手衛生之父是一名叫伊格納茲·塞麥爾維斯(Ignaz Semmelweis)的匈牙利醫生。他出生在1818年,四年以後,巴斯德才出生。在19世紀初,人們對於微生物幾乎一無所知。在1846年,他受聘於維也納大學總醫院下屬的第一婦產科門診,每天的工作是協助教授查房,帶教醫學生。當時在維也納大學,同時有兩家婦產科門診。一家在每周一、三、五收治孕婦,另外一家在每周二、四、六收治孕婦。坊間傳言,去第一婦產門診分娩,兇多吉少,一定要去第二婦產門診。而事實也是如此,第一婦產門診由於產褥熱導致的孕婦死亡率高達10%,而第二婦產門診則只有4%。為了不被收入第一婦產門診,維也納的孕婦們寧願在大街上生產。更奇怪的是,即使是在骯髒的街頭,妊娠死亡率甚至也低於第一婦產門診。
塞麥爾維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對我而言,在街頭生產理應更容易患病,難道第一婦產門診內有什麼奇怪的流行病?」 這兩家門診同屬於維也納大學,其治療方式並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第一婦產門診主要由醫學教授接診,而第二婦產門診則只由助產士接生。塞麥爾維斯觀察後發現,兩家門診死亡率的懸殊,並非由於病人數量,第二婦產門診往往更為擁擠;也並非由於氣候原因,因為兩家所在同一個城市。原因只能是醫務人員:醫學教授們通常有屍體解剖等教學任務,在完成解剖後這些教授常常徑直去了產房。如果是有什麼傳染病,那麼答案可能就在他們的手上。
一位好友的死進一步證實了塞麥爾維斯的猜想。這位教授在解剖屍體時,不慎被學生的剪刀劃傷,很快發生了嚴重的感染症狀,這些症狀與死於產褥熱的女性的症狀非常相似。塞麥爾維斯推論,正是由於不乾淨的手,將疾病由受汙染的屍體帶給了孕婦。而第二婦產門診的助產士們不需要接觸屍體,也避免了疾病的傳播。於是他提議,在接生之前,所有人應該使用含氯的消毒液洗手。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第一婦產門診試行洗手以後,孕婦死亡率直降90%。這一年,是1847年,巴斯德才25歲。和大多數領先於時代的天才一樣,塞麥爾維斯沒有等到自己被承認的那天。同行們認為這樣的效果只是巧合,他被排擠出了大學醫院。失去工作,精神失常,僅過了18年,他被亂棒打死於瘋人院。
塞麥爾維斯劃時代的工作,得益於他所研究的對象。孕產婦是一群特殊的群體,她們是唯一需要去醫院的健康人群。173年後的今天,不斷有研究表明,孕產婦感染新冠的比例遠高於正常人群。我們不禁要問,下一個塞麥爾維斯醫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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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九日 星期四
希臘神話中,神給了潘多拉一個盒子。出於人性的軟弱,潘多拉禁不住誘惑打開了盒子,釋放出了疾病、死亡和魔鬼到了人間。
在320萬年的人類歷史中,傳染病一直如影隨形。無論是歷史上的鼠疫、天花,還是當今的瘧疾、結核,都造成過巨大的災難。即使到了現代化的今天,每年也有超過一千萬人感染結核,造成150萬人死亡。雖然諸如結核之類的傳染病,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仿佛是天方夜譚,以為那只是存在魯迅筆下的形象。正因為某些傳染病總是和貧窮落後相聯繫,總有人以為自己會獨善其身。而此次的新冠,恰好發生在經濟活動最為活躍、人口最為密集的地區。
這次的新冠常常會使人聯想到1918年的大流感,但即使就是在最近十年,傳染病也不止一次地給人類社會敲響了警鐘:2015年的寨卡病毒、2014年的伊波拉病毒,2009年的H1N1流感病毒。歷史總是重複,因為我們習慣遺忘,第二天的財經頭版,總有更驚悚的標題。
NPR此前報導,由中美兩國科學家組成的團隊,在蝙蝠體內發現了400餘種冠狀病毒。這些蝙蝠寄居的山洞裡,常常可以看見啤酒瓶和菸蒂。附近的村民也常說,這些蝙蝠有時會來偷他們的果實,有時也會誤入民宅。科研團隊同時在附近村民體內取樣,結果發現,許多村民體內已有冠狀病毒感染的痕跡。這隻沉睡的哥斯拉,其實一直在人類身邊。
疫情前最後一次和女兒去博物館,是去看庫哈斯在古根海姆博物館的特展《鄉村》。庫哈斯是哈佛教授,城市化研究專家。他以設計央視大樓為人熟知,這次卻把目光投向了農村。此次展覽策劃歷時四年,由中央美院和哈佛大學合作。展覽的主題無關藝術,卻是關於人類的過去和未來。在以長捲軸展開的主題中,從諸子百家到希臘先賢「乘桴浮於海」的理想,到工業革命後各個國家「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城市化運動,可以看到佔有地表面積98%的鄉村,在近幾十年中,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社會變得更加融合,以往的物理屏障正在消失。快速奔跑的人類,迎頭撞上的,正是我們自己。
庫哈斯說,舉辦這次展覽的目的,是寄希望通過對歷史的回顧,對現在的審視,去尋找關於未來的答案。
畢竟,a history forgotten is a history reli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