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可是對於富有平民精神的麻雀而言,這句名言應該反著說。這種小小的鳥兒,不僅陪伴著我們的日常生活,也入詩入畫,在歷史中擁有令人難忘的位置。
陳勝和曹植是兩個自比鴻鵠的反面教材
戰國時代,宋人漆園吏莊子在《逍遙遊》裡,描寫了一隻小鳥,「翱翔蓬蒿之間」,卻嘲笑「絕雲氣,負青天」的大鵬。這個故事,像一條巨大的魚,在中國的文化之水裡遊蕩了兩千多年,跟在它後面追波逐浪的魚群就多了。
最有名的,是秦末的「起義家」陳勝,《史記·陳涉世家》這樣說:「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苟富貴,無相忘。』傭者笑而應曰:『若為傭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不過,陳勝登高望遠的能力並不好。按照《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鑑》的說法,陳勝這個人難以抵擋起義稍微成功後帶來的富貴和權力的侵蝕,像個「政治暴發戶」一般,很快地變得兇殘貪婪,剛愎自用,愛酒好色,最後眾叛親離,死得很悲慘,被自己的親信「御者」也就是車夫給殺掉。
再有,就是「才高八鬥」的詩人曹植,他有一句詩就說:「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遊。」曹操幾次想要立他為太子,然而他的兄長曹丕,還是在立儲鬥爭中漸佔上風,並於建安二十二年(217)得立為太子。曹丕繼位、稱帝(史稱魏文帝)後,曹植的生活從此轉彎,處處受限制和打擊。黃初七年(226),曹丕病逝,其子曹叡繼位(史稱魏明帝),對曹植也是嚴加防範。曹植在文、明二世的12年中,被遷封過多次,去世後諡號「思」,故後人稱之為「陳思王」。「思」的意思恐怕就是說他「想得太多」。
自從麻雀部落有了國家和領地意識之後,便迅速地發現了陳勝和曹植這兩個自比鴻鵠的反面教材,對它們這種富有平民思想的鳥類來說,看著那些不理解自己或者嘲弄自己的人得到了悲慘的下場,無疑是一件舒心暢意的事,這意味著上天對某些不識好歹者的懲處。
寫過《獵人筆記》的屠格涅夫大概認錯了物種
全世界的麻雀共有19種,中國有5種,最常見的是樹麻雀,其次分別有山麻雀、家麻雀、黑頂麻雀、黑胸麻雀。麻雀是鳥類中最典型的平民,數量多,一年能繁殖兩次,一次能生個四五隻。它們千萬年來養成了與人類相依存的習慣。
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寫過一篇短小精悍的散文《麻雀》,文章裡那只在黃昏的道路上勇敢地與狗作鬥爭的麻雀媽媽堪稱英雄,但所有聽過這個故事的麻雀,腦子裡都有懷疑的火花閃過,它們嘀嘀咕咕地說:「我們真有那麼勇敢嗎?我們會在黃昏帶著子女出門散步嗎?」
麻雀雖然喜歡打鬥,但那是為了爭奪領地、食物、情人而死掐,根本不可能迎戰狗這樣的龐然大物。因此,寫過《獵人筆記》的屠格涅夫要麼認錯了物種,要麼就是俄羅斯的某種麻雀有著中國麻雀所缺乏的習性。麻雀父母會帶著子女練習覓食、飛行、停靠、爭奪等生活技巧,但遇上強敵,它們只需一飛了事,不太可能發生面對面的遭遇戰。
雀形目的鳥類大都身材嬌小,膽怯可人;好拉幫結派,喜聚眾聒噪;生性善良,但脾氣也偶爾火爆;缺乏攻擊力,但在繁殖期也喜歡肉食;平常叫的時候有些煩人,不過一旦唱起來,那腔板估計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自然之音。在全世界將近一萬種鳥類中,雀形目的鳥類是最多的,在中國一千多種鳥類中,雀形目鳥類數量同樣佔盡優勢。因此,沒有人知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燕雀」到底是概指燕子和麻雀,還是指一個真的叫「燕雀」的鳥類。
雀形目的鳥很早就在《詩經》裡佔了一席之地
「麻雀文化影響團」在歇後語的城堡中安下了許多營寨。「寧做螞蟻腿,不學麻雀嘴」;「麻雀落在牌坊上——東西不大,架子不小」;「麻雀飛進照相館——見面容易說話難」;「麻雀開會——細商量」;「麻雀飛大海——沒著落」。
還有,「麻雀鼓肚子——好大的氣。」麻雀或者說雀形目的鳥,很早就在《詩經》裡佔了一席之地,有一首《行露》:「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這估計是一個女子被人逼婚時堅決反抗的憤怒之作,到今天讀起來仍舊鮮明地感受到裡面蘊藏的堅定的個人主張。因為這首詩,就有了「雀角鼠牙」這個成語,表示那些強迫他人的人或事,也泛指訴訟、爭吵。
北宋的蘇軾作過一首詞,叫《南鄉子·梅花詞和楊元素》:「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踏散芳英落酒卮。痛飲又能詩,坐客無氈醉不知;花謝酒闌春到也,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南宋詩人楊萬裡,寫過一首詩叫《寒雀》:「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話晚晴。特地作團喧殺我,忽然驚散寂無聲。」這與諺語「兩個女人等於一千隻麻雀」頗有些相像。
古代的畫家們也喜歡用麻雀來表達心意,畫名多半是《竹雀圖》、《寒雀圖》、《戲雀圖》、《雀樂荷》等。北宋的畫家崔白的名作《寒雀圖》就珍藏在故宮博物院裡。南宋畫家吳炳畫了《竹雀圖》,藏於上海博物館。
麻雀的歷史演替著人類的愚昧和勇氣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麻雀的歷史演替著人類的愚昧和勇氣。1954年之後,中國突然出現了一股「除四害」之風,全國人民被發動起來,奮起打擊麻雀。詩人郭沫若還作了一首推波助瀾之詩《咒麻雀》:「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颳。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麻雀麻雀氣太驕,雖有翅膀飛不高。你真是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後方使烈火烘。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
這時候,有一個人站出來替麻雀說話了。他叫鄭作新,是著名的鳥類分類學家。當麻雀與老鼠、蒼蠅、蚊子被列為必除的「四害」時,鄭作新帶領助手們泡在河北昌黎和北京郊區,進行了一年的調查。他共解剖了848隻麻雀,對它們胃裡的食物進行鑑別、分析、對比,得出了麻雀食性的大量數據。鄭作新的夫人陳嘉堅,在陽臺上面撒糧食餵養一些麻雀,以計量麻雀的食量。最後發現,麻雀吃雜草的種子,吃昆蟲,只是偶爾才吃點人類的糧食。1956年10月,在青島舉行中國動物學會全國大會期間,鄭作新指出,麻雀的益害,要根據季節、地區辯證地對待。即便要消滅,要消滅的也是雀害,而不是麻雀。1959年春,上海等一些大城市樹木發生嚴重蟲災,這與麻雀被人類謀殺殆盡有關。在這種情況下,生物學家更強烈要求為麻雀「平反」。1959年底中科院以科學院黨組書記、副院長張勁夫的名義,專門寫了《關於麻雀益害問題》,附上鄭作新等科學家的論證。這份報告終於為麻雀平了反,爭議長達4年多的「麻雀案」有了結論。
至今沒有「科學家」或者說「博物學家」知道麻雀們全部的生活秘密——也像人類中的平民那樣,你好像一眼就認出了他,但你可能永遠無法了解他。因此,在這個世界上,更靠譜的一句話應當是「鴻鵠安知燕雀之志哉」。
用曹植的《野田黃雀行》之一來作結尾吧: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