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性格決定命運,是強調先天因素對人生軌跡的影響,多少含有「原罪」的意思;而在諸多後天因素中,特別是涉及「三觀」、判斷、取捨、抉擇等相關思維問題,影響人生走向而起決定作用的,是「認知」。故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就是傾向性認知的集合體。《老子》(王弼本)第二章也指出: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知道「美」,「惡」就會被抑止;明白「善」,導致人事物趨向「不善」的活動即告終止。如此循環往復,因其因、果自果,一切早已註定。
解讀也是一種認知。如韓非之「解老」「喻老」、(託名)張道陵之《老子想爾注》、王弻之《老子注》、李隆基之《道德真經疏外傳》等,皆抒明見,又和而不同,即認知並不統一,亦難以統一,解讀者也因之或政論、或宗教、或窮究形而上、或執君主權柄,走向各自不同的道路。
以1919年為中心點,西學大舉來襲,「疑古派」應運崛起而為之鼓吹,拿著從洋人那裡躉來的大棒橫掃一切自有傳統,主張「寧可疑古而失之」,對中國歷史尤其是上古史,對中華傳統經典尤其是先秦典籍,一律採取「不可信」之態度,動輒施以撻伐,進而拉開一場從思想到學術普遍矯枉過正、又因之過猶不及的「疑古運動」——「三皇五帝不存在」「大禹是條蟲」等奇談怪論甚囂塵上;其浮光掠影之皮毛所見,也被當做「重大發現」而刊刻出版,流傳一時……也是從這時起,老子被冠以「愚民」「反動」「權謀術」「開歷史倒車」等罪名,與拉仇恨式的歷史觀、尿不出兩滴還要瞎嘚瑟式的學術作風等一起,影響及於今日。
必須說,學術的內容應在學術內去解決,以確保其純粹性與專業性。畢竟「疑古派」身後不過半個多世紀,馬王堆漢墓帛書本、郭店楚墓竹簡本等陸續考古發掘,便以文物實物證據輕鬆醫好前者「不存在」「不可信」的學術妄想症。相信隨著更多文物出土,其他學術謠言亦將不攻自破,只是時間問題。這些按下不表,還是說回認知。
1919年以後,以「疑古派」為代表的學人引領民眾對自有傳統文化的認知,一邊倒地傾向於「六經注我(語出宋人陸九淵《語錄》)」之風氣,同時又打上深刻的「現代主義」之烙印。
所謂六經注我,其實又源自韓非之雜取儒、法、道為己用,看似旁徵博引、兼容並蓄,實則東拼西湊,用別人的理論來佐證「我」的想法正確。既然是為「我」、為「正確」,自然可以尋章摘句、斷章取義、偷換概念、故意曲解;而以「現代主義」為核心及出發點,又加劇此種解讀之片面、主觀的同時,還使解讀者及相關受眾對本土傳統文化產生質疑、疏離乃至惡意。
這樣的認知,對所屬文化傳統的害處,一望可知;對「疑古派」本身,亦未見得有利。
「疑古」的最大優勢,在敢想敢說,沒有最極端,只有更極端,為標新而立異,語不驚人死不休,故多「眼球效應」。然其最大短板是對自身文化傳統了解不夠(這也很好理解,倫家本來就不信),學養不足,其學術也就禁不住推敲,騙幾個沒讀過書的小孩子或「巨嬰」還行,真拿到飽學之士面前、大家當面鑼對面鼓地掰扯掰扯,立馬破綻百出。
就以《老子》來說。「疑古幫」解讀的「聖人」,還未跳出被君權勒令篡改的偽儒家之概念,所以敢大言不慚,說老子處處為君王甚至「奴隸主」(中國沒有奴隸社會,哪兒來的奴隸主?歷史都沒搞懂)著想,是沒落貴族知識分子搞投機;而長期跟聽夫子白話的朋友們應該都清楚,老子說的「聖人」跟「儒家」、世俗之見基本沒有關係。
因為疏離,「疑古幫」當然不懂得「物象」概念及其妙用。其實何止物象?「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中國古代獨特的「象文化」從來存在,古人無時或離——天有「懸象」,時有「四象(春夏秋冬)」,卜有「龜象」,法有「制象」,《易》有「卦象」,《內經》有「髒(四聲)象」,《詩》之「賦比興」的「興」,在文學上也叫「意象」。又,「上古四寶典(《易》《內經》《山海經》《白澤精怪圖》)」彼此之間,她們跟「三墳五典」、《詩》、《離騷》、諸《子》、《春秋》、《國策》、《史記》之間,也可互證互通,離「真相」只欠深入和通覽的差距。但是你懂的,「疑古幫」是不會深入通覽的,因為倫家不想信嘛。
有西學仗腰子,及手握「現代主義」大棒,「疑古幫」動以心系蒼生、拯救世界為己任,故一見「百姓心」就聯想到正確、正義、正當,再雜糅古今中外(根本上也沒出離「政治學」範疇)相關理論,強迫老氏出品的「聖人」去給百姓當公僕,並附送兩條「鐵律」:第一,凡是迎合與滿足「百姓心」的就正確,凡是無視與違背「百姓心」的就反動;第二,「我」的理論是「百姓心」的代表,所以「我」就代表正確。
但很可惜,老子告訴大家的是,「百姓心」就是「百姓心」,汗漫無序,鼓蕩難平,跟正確、正義、正當沒什麼關係;誰要是綁架和自作主張地代言「百姓心」來證明自己正確,百姓才要多加小心。
「疑古幫」正義感一爆棚,就開始鬧笑話——「民不畏威,則大威至」,這麼直白的道理,硬是被解讀成春秋版的「逼上梁山」;「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明明是警告百姓不要被額外的知識所誘、不要被政治所裹挾,結果還是被解讀成老子推行「愚民政策」且反動透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一口氣九個「善」,「疑古者」視而不見、無動於衷,專門圍著兩個「水」(這個字在《老子》全文也僅出現三次)大做文章,扯什麼跟老子八竿子打不著的「水有九德」,然後再用他們那個「德」來套取老子的「德」。
物極必「反」。還有一種受「疑古者」影響而特別「善良」和「愛心泛濫」的解者,事事「於心不忍」——不忍批評「聖人」而一力維護;不忍接受老子「無情」,硬塞給他一頂「大愛無疆」的帽子;尤其不忍看到老子「犯錯」,比如老子關於「學」的認知話題,他們會說:
你看哦,誰都知道傳播與學習知識對個人、對人類、對社會的積極作用哦,老子那麼偉大,怎麼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呢?肯定是別人把他的話傳錯了,或者我們理解有誤哦。所以你看,「學不學」就是要學習別人不學習的東西哦;「絕聖棄智」就是放棄聰明智巧,回歸純真自然的哦;「絕學無憂」就是要把學習這件事做精做透,從此與猶豫不決告別哦;「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就是不要讓百姓知曉太多智巧偽詐,而是教導他們淳厚樸實哦……你看哦,這不是都能說得通的嘛。
夫子曰:不僅「通」,而且「透」,八面光,和事佬,誰都不得罪,還到處都能討到好。更神奇的是,這種完美無瑕的解讀居然能在小學四年級的知識儲備基礎上達到自圓其說,著實可喜可賀。但問題是,假如這麼一本通俗讀物也能傳世2000多年,那她一定不是「道德經」,而是「三字經」(然而我並沒有瞧不起這本書的意思哦)。至於那些前赴後繼、究極一生研磨此書,包括以「道」為最高信仰者,皓首窮經居然就為最後拿個小學五年級文憑。
如此「認知」,害人匪淺!
令人警惕的還在背後。
拉低老子水準,不惜庸俗、低俗、媚俗之,實為抬高解讀者的水平——老子是很厲害,畢竟在2000年前就能提出跟「我們」差不多高的理論;然而老子也沒那麼厲害,其很多觀點禁不住推敲,部分明顯「落後」「腐朽」,早就被今人超越了,哦耶!
夫子曰:此說亦通,然解釋不了這個現象——以前的不算,今天中國道教正式在冊人員十幾萬,都以「道」為最高信仰。有道是「春江水暖鴨先知」,《老子》若有破綻,他們還會信嗎?他們不會率先指出來嗎?那麼「明顯」的理論漏洞大面兒上擺著,他們還義無反顧地全盤接受,難道這些人都是瞎子、傻子麼?
由此可知,很多時候、很多「疑古派」中人及其門人弟子三俗老子或矯飾「善良」的背後,不排除大寫的「用心險惡」。
這樣的「認知」,其心可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