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當國失敗之後,新興知識分子掀起全盤批判中國文化的激進運動,對中國文教體系發起最後一擊。引發新文化運動的因素是廢科舉等政策帶來的儒教之劣質化。清廷廢科舉、 廢書院之後,大多數士人轉入新式教育和知識領域,最聰明的青年才俊或出國留學,或進入國內新學堂,依然堅守儒教者則是些老衰之士,基本喪失了思想學術上的創造力。為顯示其存在的價值,甚至刻意對抗新潮流,拒絕新觀念、新制度,反對一切新事物。
(張之洞和袁世凱聯合廢除科舉)
康有為即是典型。戊戌維新之前十幾年間,康有為在思想上、政治上十分激進。維新失敗、流亡海外後,則日趨守舊,堅決反對推翻滿清政府的革命,又呼籲建立孔教會,在君主制和儒教之間建立了強聯繫。革命之後,康有為著《中華救國論》,專門論述建立孔教對於維持共和之重大作用。
(公車上書被認為是維新派登上歷史舞臺的標誌)
康氏以為,共和政體對國民道德、倫理之要求甚至高於專制體:「夫共和政者,民自為治也。人能自治者,必其道德心盛,自行束修,蠢迪檢押,夫若是則何待人治之,故自治可也……無人治己而進為自治,則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欲重道德之俗,起畏敬之心,就須尊崇孔教。民國建立之後,社會風氣迅速劣質化,這讓不少人士痛心疾首,他們認為應當加強國民道德教化。康有為抓住這一時機,推動孔教會建制化與入憲。
(康有為推動孔教救國論)
1912年10月,康有為鼓動其學生陳煥章在上海成立孔教會,以「昌明孔教,救濟社會」為宗旨。1913年9月24至30日,第一屆全國孔教大會在曲阜召開。另一方面,袁世凱為收攏人心,強化國家權威,也訴諸儒教,1913年發布《尊孔令》,次年又頒發《祭孔令》,袁本人親臨祭孔。其所草擬的「天壇憲法」草案第19條也規定「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事」。
(《天壇憲法草案》起草人員合影)
凡此種種思想上、政治上的異常變化,引起新生的知識分子群體的極大憤怒,由此而有了新文化運動。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是現代現象,中國知識分子是清末民初出現的新群體。隨著滿清解體,士大夫已不存在,清末乃至民初社會領導者是過渡性的紳士,接受過良好的古典教育,對中國文化始終保持忠誠,不僅有文化、社會上的權威,也參與地方行政。立憲又為其提供了參與地方乃至全國性政治的正規渠道。
(清末立憲時期的保守主義思潮)
廢科舉、書院、私塾後,青年轉入學堂或出國留學接受新式教育,其中大部分成為專業人士,少數人關心公共事務,並通過報刊等現代大眾媒體表達意見,通常針對既有宗教、文化、社會、政治等一切建制發表批判性意見,而塑造輿論。此即知識分子。他們寄居於現代城市,主要是沿海城市,與中國文化缺乏有機聯繫,也脫離基層社會,沒有參與地方治理,在政治上屬於邊緣人物。知識分子在體制之外,心態自然趨於激進,在文化、政治上均如此。西方也為其提供了觀念武器。19世紀初,西方開始出現現代意識形態,如自由主義、民族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
(冒天下之大不韙稱帝)
現代紳士關注秩序構建,對此了無興致;知識分子卻熱衷於這些,並借各種現代文化、政治制度廣為傳播之,對日益擴大而心情急躁的青年學生群體產生了廣泛影響力。袁氏稱帝、民國政治秩序聲譽掃地之時,知識分子群體已初步形成。共和建政之挫折,令知識分子十分失望,反思挫折的根源;康有為倡導孔教與袁世凱尊孔之間的互動,讓他們很方便地把政治失敗歸咎於孔子、儒學,李大釗、陳獨秀等人都曾於 1916 年在《新青年》上撰文抨擊孔教入憲。以《新青年》為代表的新興知識分子找到了文化與政治批判的靶子,對以五經之學為中心所建立起來的文教體系展開全面批判。
(一份永遠值得紀念的媒體)
1912 年,蔡元培就任教育部長,廢止癸卯學制特別強調的中國學問部分:下令小學廢止讀經,大學取消經學科。持續了兩千年的「經學建制」徹底瓦解,中國固有經史之學在教育建制中喪失存身之地。在此基礎上,胡適提出「整理國故」觀,意謂中國固有的知識、價值、制度已成為「國故」,即死去的歷史,曾持續生成國家根本法的經學成為思想史、哲學史的研究對象。當然,中國固有的人倫、法律、政治、經濟等領域的制度也都成為歷史研究的對象。
(在這飛雪中,蔡元培發表就職演講)
在胡適引領下,顧頡剛等人發展的「古史辨」範式更進一步,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研究思路,宣稱經學、儒學賴以成立的五經基本上是戰國、秦漢之間的儒生所偽造。這是康有為提出的孔子託古以創教說之自然發展。據此結論,五經即便作為歷史研究的資料也是不可信的。因而此後整個二十世紀圍繞五經的研究甚至不是歷史性研究,而是文獻學研究,主要辨析文本之真偽。
(從信古到疑古)
中國現代知識體系切斷了與五經的聯繫,哪怕是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蕭公權的《中國政治思想史》,也不討論三代,而直接從孔子始創的「子學」時代開始。在固有學術廢墟上,現代學人主要通過移植的方式構建了中國現代學術體系,最初是移植日本,而後移植美國、歐洲;自然科學如此,政治學、法學、經濟學、社會學等社會科學如此,甚至人文學科也同樣如此,比如,中國的哲學研究普遍依循西方哲學範式,關於中國哲學的研究則歸入哲學史領域。
(錢玄同抄錄的《文學改良芻議》)
知識分子認定,不僅中國固有思想已經過時,用以表達思想的文章和語言文字體系也已過時。胡適的成名作是 1917 年 1 月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提出八點主張: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五曰,務去濫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實際上,自古以來就有雅言和俗言兩套系統並行,胡適所倡導的白話文也早已出現,並在眾多日常生活場景中應用,但朝廷文書和文人書寫還保留雅言。
(拉丁化,人人爭做倉頡的激情年代)
胡適要求雅言系統,使語言文字完全地俗化。《新青年》於 1918 年 1 月號開始使用白話文,並很快成為風氣。更進一步,有些知識分子要求廢除漢字,或者推進漢字的拼音化,所幸未能付諸實施。知識分子對中國固有的人倫道德觀念發起攻擊。他們認為,正是這些觀念妨礙了個性發展和個人自由,從而妨礙了科學思想和民主政治。其攻擊集中於家庭、家族制度和與之相關的禮教。新文化運動對家的批判多以文學方式表達,尤其是新興的小說最重要的母題是描述家內黑暗和青年逃出家庭、獲得自由的 艱難過程,所謂「娜拉的出走」。由此,人倫所維繫的社會結構在新一代精英心目中喪失了正當性。
(胡適: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
由此又有更大範圍的社會批判:知識分子斷言中國民眾是愚昧的、落後的,且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因而需要改造「國民性」。總之,新文化運動中興起的現代知識分子斷定,中國文化整體上是落後的,甚至是反乎人性的,不可能依靠自身完成新生。中國文化必須「全盤西化」,胡適首先倡導之,且不斷有人重提。中國要建設現代國家,全面放棄自己的文化,接受歐美的文化。
從康有為首倡孔子創教託古說到「古史辨」派宣告五經系偽造,從《大同書》主張去家到新文化運動吃人禮教說的流行,從紳士借立憲構建地方化權力到北洋將領割據一方,清末民初二三十年時間,大一統的政教體系徹底瓦解,中國陷入無序狀態。重建大一統的政教秩序成為中國人所面臨的基本歷史任務。
(摘自《可大可久:中國政治文明史》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