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乎的問答社區,有個歷史話題屢屢引發熱議:一部中華近代史既是一部屈辱史,也是一部抗爭史,那麼,屈辱的源頭在哪裡?不少網友將之歸因於明清以降患上的「自閉症」,認為閉關鎖國導致了全面落後。部分學者更認為乾隆皇帝是罪魁禍首,指責他封閉到可能把鄭和下西洋的航海日誌都焚毀了。公平地說,明清兩代走向封閉,無法歸罪到某一個人身上,背後有著複雜的歷史、文化成因。
然而,若想釐清這種「自閉症」,似乎更應首先了解明清以前開放自信的中國到底是何模樣。最近,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線上、線下同步推送的「宋代遠洋船舶『南海I號』的前世今生」,或許可以告訴我們部分真相。
偏安一隅,卻粉絲遍天下
「南海一號」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的海上沉船中年代最早、船體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遠洋貿易商船。這艘南宋初期木質遠洋沉船,自1987年被發現至整船打撈,移駐廣東陽江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先後出水18萬件文物精品,為復原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陶瓷史提供了極為難得的實物資料和考古信息。
看看南宋的版圖就知道南宋該有多壓抑了,以「南海一號」所處的南宋初期為例,北邊是金,邊界不斷南壓,西北是西夏,西南是大理,誰都惹不起,疆域日漸蠶食,空間越來越小。但是南宋並沒有由壓抑走向自閉,而是文化繁榮、科技進步、海外貿易大發展的時代。據《宋史》記載,南宋時期採取鼓勵海外貿易的政策,還專門成立了管理海外貿易的政府機構市舶司,與50多個國家進行海外貿易,東線到日本、朝鮮,西線到阿拉伯半島、非洲東海岸,可以說偏安一隅的南宋,粉絲遍天下。而「南海一號」正處於這條西線海上絲綢之路主航道上,一船18萬件,其瘋狂帶貨、往返吸粉的魅力不輸當今帶貨女王。
據趙汝適《諸番志》記載,僅從彼時南宋直接進口瓷器的國家和地區就有15個,轉口到達的國家和地區應該更多。以「南海一號」出水瓷器為例,主要裝載景德鎮窯系、德化窯系、義窯系、龍泉窯系和磁灶窯系,至今,在東南亞各國,都能發現南宋時期銷去的各類瓷器。「南海一號」沉船的船頭朝向西南240度,考古學家據此判斷,當時「南海一號」不是從國外駛入中國,而是從中國駛出,將赴新加坡或者印度等地進行海外貿易,而這些國家都是南宋時期我國重要的貿易夥伴。
此外,出自「南海一號」另一組文物,從另一個側面說明南宋時期對外貿易的繁榮——一組2018年出水的人類骸骨,經專家DNA測序後,排除了黃種人的可能,認為極可能屬於一名外籍船員,由此推斷」南海一號「遠洋船舶上有外籍船員做工,可見當時大家的心態有多開放包容,絲毫不擔心別國人搶了自家飯碗。
路遠貨多,船有水密隔艙
「南海一號」的珍貴之處,除了18萬件精品文物,便是船體本身。最令人矚目的是其典型的水密隔艙機構,印證出最遲在宋代,遠洋海船已採用成熟的水密隔艙造船技藝。
所謂水密隔艙,就是船艙中以橫隔板分隔開的彼此獨立且密不透水的各個艙位。水密隔艙結構保證了船舶航行的安全性,即便某一艙位觸礁進水,也不會危及其他艙位。並由於艙板與船殼板緊密連結,增加了船舶整體的橫向強度。
船上隔倉,還有很大的實用功能,便於貨物的管理和裝卸,比如可以在不同的艙區同時裝貨,或同時卸貨,大大提高了裝卸效率,也最大限度地節約了船艙空間。「南海一號」出水的瓷器底部,常帶墨書,即文字標識,比如「李大用」「六哥」「林花」「李長保」,大部分應為人名,或者只標姓氏,如福建磁灶窯系底部帶「黃」字墨書的褐釉扁陶瓶。那麼這些人是誰呢?船主、窯主,還是訂戶?目前尚仍難有定論,但無論是哪一類人,水密隔艙結構為貨物的分類提供了極大便利,誰生產的,要賣給誰,都可以實現分類裝載管理。否則,若讓這18萬餘件貨品共處一室,混淆不清,無異於一種災難。
這種對遠洋貿易商品進行墨書標識分類的辦法,一直延續下來,在南京市博物總館所藏龍江寶船遺址出土的明代瓷器中,有的瓷碗底部就寫著「李」「化」等字樣,說明這種墨書並非一時興起所寫,而是有著綿長恆久的實際功用,在生產、流通、銷售等環節持續發揮著重要作用。
水密隔艙結構也最大限度地保護了船貨,特別是瓷器等易碎品。從船上出水的大部分瓷器都完好無損,比如有著「假玉器」之稱的宋代景德鎮影青釉瓷器,胎薄如紙、潔白似雪,經受了800多年海浪顛簸,居然出水如新,這與隔倉內部相對穩定緊湊的空間結構有很大關係。
在「南海一號」沉船後不久的13世紀末,這項偉大發明由馬可·波羅傳到西方,深遠影響了人類航海事業。
爆款鐵鍋,壓沉船隻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南海一號」貨品及其裝載方式,也可以窺見當時遠洋貿易的需求端是多麼旺盛。其裝載的貨品主要是瓷器、貴重金器,瓷器更是博採眾窯精華,大到壇罐,小到粉盒,密密麻麻裝滿船艙,看得出來,根本不愁賣。從裝載貨品的數量上看,18萬件,實在不能載更多了。其中有一件德化窯白釉印花四系罐,內套裝小瓷瓶,另有德化窯青白釉三聯杯印花子母盒,這些器物說明,從設計階段,商家和船東就已經考慮到了遠洋運輸的需要,這樣的設計既豐富了瓷器品種,又節約了裝運空間,實現了儘可能多帶貨。
「南海一號」還出水了大量碼放在瓷器上方的鐵鍋。大鐵鍋和名貴的瓷器以及金銀器共處一船,這種詭異的畫風只能說明,鐵鍋同樣是當時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國家熱捧的爆款,沒有比解決一群吃貨的吃飯問題更能刺激消費的了,有了鐵鍋,就有了熱騰騰的家,就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只是船主或許沒把握好一個度,那就是帶貨和超載之間,有時只差一口鐵鍋。參與考古發掘的專家認為,這些鐵鍋基本可以確定來自鑄鐵歷史悠久的廣東佛山。假如這些鐵鍋產自佛山,也就是說「南海一號」從福建出發,滿載瓷器金銀,受佛山鐵鍋的誘惑,經停廣東,裝載鐵鍋,然後沒走多遠,就沉沒了。其沉沒至今是個謎,但在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航道上,端端正正地沉沒,基本可以排除觸礁、颱風等可能,最大的可能就是超載,而壓垮「南海一號」的最後一根稻草,極可能就是多帶的那批貨——那些寄託著異國他鄉吃貨們對美好生活嚮往的佛山鐵鍋。
(原標題:千年前「帶貨狂魔」的秘密)
來源 北京日報
作者 謝忠軍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