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簡介
李書磊,男,漢族,1964年1月生,河南原陽人,1984年12月參加工作,1986年9月入黨,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畢業,研究生學歷,文學碩士學位,教授。現任中央紀委副書記、中國紀檢監察學院院長。
推薦李書磊先生的兩篇舊文《地理之樂》與《為灌木請命》,感悟先生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與悲天憫人的學術情懷。
為灌木請命
文 | 李書磊
春天本是種樹的季節,香山公園卻在砍樹。當然不是哄搶式的亂砍濫伐,而是有計劃的間伐,砍樹砍得從容不迫,我親眼看見手持斧鋸作業的民工頗有悠哉悠哉之致。先見茂密的灌木被剔除一淨,『地面裸露出來,視野變得空落落的,多少年來熟悉到親切的山景頓時陌生起來。木去山空,裸地上一簇一簇的白樹茬密密匝匝。我當時想這斧鋸之災只及於灌木肥,頗為山上的喬木慶幸;不過,馬上就發現慶幸得太早了。在南峰的山林中我吃驚地看見了伐樹留下的難以勝數的樹樁,有往年的舊茬,更多的則是今年的新茬,大的大於碗口,小的小如杯口,有的一些伐倒的樹還橫屍在旁未及運走。有並排兩棵從巖石縫中斜逸長出的大樹也被伐去,使人可以推測伐樹人心中惡毒的破壞欲。密林就這樣被砍成了疏林。循著樹樁我終於尋到了正在砍樹的民工們:他們說是公園布置的,要將林中的桑、構、槐等「雜樹」都砍掉,只留下黃櫨,以使秋天時黃櫨的紅葉不受雜樹影響。民工們的話大概足不錯的,我確實看見在一些粗大的雜木被成片伐光的地方種上了細如手指的黃櫨幼苗。這香山公園的領導可真是一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純粹主義者啊,而且看來還很有雄心,是真想做一番事情的。
看到有入砍樹我總想起從前武人的可愛。馮玉祥有詩云:「老馮駐徐州,大樹綠油油;誰敢砍我樹,我就砍他頭。」這真是痛快啊,快何如哉!可惜我不是馮玉祥,而且今天還在提倡法制。如果我是個法官,我定會將這下令砍樹者定個毀林罪或瀆職罪,可惜我的職業不是司法而是文化。因而我想從文化的角度談談砍樹的問題,而且就與文化人談談:因為刊登此文的是<中華讀書報》,我料想砍樹的人與有權責懲罰他們的人都是不太會看的。
首先是灌木該不該砍的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根本就不該聞。沒有灌木還叫山嗎?還叫山野嗎?還叫自然嗎?香山一帶是北京近城地方僅存的自然之景,而這滿山滿坡的灌木正是自然的象徵,有了這些胡生亂長的荊棘在,人們才會有自然之感,置身於灌木與喬木緊密糾纏的山林中,人們才會覺得一種親近自然的酣洽與妥貼。在乾燥的華北有灌木才是真山o也許當灌木在山中自在生長的時候,你對它們習焉不察,而一旦它們被剔除你就馬上會發現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就會對這山生出一種警惕與分別之心,就會感到曬在你後背上的陽光不再是山野的陽光,而是城市的陽光。說實話,我們之所以能夠忍受北京日益迫促的現代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香山在,香山這塊離城不遠的自然之地為我們提供了真正遠離城囂的機會,使我們得以在自然的懷抱中喘息並恢復。這座不大的山與這座之神,是我們心情與靈魂的寄託。你只要看每天有多少搭頭班公共汽車從北京各個角落趕到香山晨練的人,有多少在節假日把到香山登鬼見愁當作首選的人(每到節假日通往香山的公路都為之堵塞),你就會理解剔除灌木、毀壞香山的自然之性是一種怎樣的殘忍與野蠻。剔除灌木的惡果遠不僅是使香山植被減少了,它作為一種人工改造實際上根本改變了香山的性質,使香山變成了另一座萬壽山與景山,變成了又一處城市人工園林,在這種園林中我們可以得到休閒,卻得不到解放。當然砍樹者會辯解說剔除灌木有助於防火,但說這樣的鬼話都應該掌嘴。防火本是為了護林,你不能通過毀林去防火。而且自清朝將香山闢為靜宜園已二百餘年,自我開始登香山也已二十餘年,從未聞見剔除灌木而火也防得很好,為什麼偏偏這一任香山管理者非得如此才能防火?
至於砍伐黃櫨林中眾多的雜樹以求紅葉區的美觀,這更是一種南轅北轍的大荒唐。如此砍伐不僅破壞了山林的自然性與原生態,也破壞了審美所推崇的豐富性與多樣性。這種行為太愚蠢了,以至於我們沒有必要浪費筆墨去證明它的愚蠢,而且我認為這已是刑事犯罪,已不能單靠文化層面的討論解決口不過,因為這件事太使我痛心疾首了,我不禁想向自己以及文化界的同仁發問:對於這種明顯地是因為心智暗昧(用俗話說就是「沒有文化」)而引發的罪惡,對於這種罪惡引發的集體生存的環境的惡化,我們作為文化人是否也應該承擔一點過咎呢?我們是否沒有盡到啟蒙與教化之責?沒有克盡陶冶與塑造之力?香山砍樹只不過是一個例子,是目前生活中文化素養、文化情懷與文化使命感普遍缺乏之一例。這種缺乏的原因至為複雜、一言難盡,但它給人們帶來的生存危機卻簡單而真實。面對這種危機,我們作為文化人是否應該有更大的作為、有更多的幹己之識與幹預之志呢?如果我們一味地留連於自己的天地,從香山的被破壞可以預知,這天地將會變得越來越小。(來自 李書磊著. 說什麼激進[M]. 20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