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編輯 | 朱潔樹1
『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電視劇《小歡喜》和喬治王子學芭蕾被美國電視主播嘲笑事件。
《小歡喜》完結:作為一部教育劇,它好在哪裡?
上周,由汪俊執導,海清、黃磊、陶虹、沙溢、王硯輝、詠梅等人領銜主演的《小歡喜》迎來大結局。在這個暑期檔,國產教育題材的電視劇尤其多,此前已播出了《少年派》《帶著爸爸去留學》,許多觀眾認為,《小歡喜》是一部質量上乘的作品,且和同題材其他劇集相比難得地沒有「爛尾」。該劇聚焦了住在同一個「學區房」小區的三組家庭的故事,在高考迫在眉睫之際,方家、喬家和季家的家長和孩子度過了一段充滿歡笑與淚水的時光。目前,《小歡喜》在豆瓣的評分為8.4,在國產劇中處於較為領先的位置。
「澎湃·有戲」撰稿人曾於裡認為,《小歡喜》的優點首先在於它的真實。和同期類似題材的電視劇相比,它更少概念化,更多生活化,不會為了追逐話題而強行增添不必要的戲劇衝突或是灑狗血(比如中年危機一定要有個「第三者」、代際衝突就是孩子動不動尋死覓活等)。劇中人物至始至終都「人設不倒」,不像很多電視劇中的人物個性轉變突然,為了推動劇情發展會強行改頭換面。比如在《小歡喜》第28集中,宋倩和童文潔聚餐,兩人各自檢討教育方法的不足,決心要和孩子成為好朋友。童文潔回到家後痛哭流涕地向方一凡道歉,稱只要是兒子提的正當要求都會答應,方一凡試探地問是否可以參加藝考,對此一直強烈反對的童文潔並沒有順勢應允,而是回答說:「你換一件事情。」
同樣是講述升學壓力下的幾個家庭的故事,曾於裡將《小歡喜》和韓劇《天空之城》進行了比較。在作者看來,兩者同樣體現了對社會問題的關注,但它們的走向截然不同。《天空之城》著重於刻畫中產家庭為了維持後代的階級優勢、讓孩子順利考上名校而無所不用其極,是一部黑暗的、具有強烈批判現實主義色彩的作品。《小歡喜》走的是一條更為溫和溫暖的路子,「不同於『天空之城』裡人與人之間的妒忌、猜忌、隔閡、算計,『書香雅苑』裡有著動人的夫妻情、兄弟情、閨蜜情、同學情,有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和人情味。它(《小歡喜》)也看到了《天空之城》所揭露的普遍存在的教育問題和社會問題,但它試圖尋找紓解之道。」
這個紓解之道是什麼?一是發自內心地愛孩子,而不是將孩子當作工具。《天空之城》中的貴婦要求孩子一定要上名校醫學院更多是為了維繫家族的榮光和自己的顏面,孩子本身的想法如何並不重要,但在《小歡喜》中,儘管家長和孩子之間也在人生規劃上有衝突,但家長並未將孩子視為「工具」,也能做到理解、尊重孩子的興趣,並且重視與孩子的有效溝通。曾於裡指出,劇中有兩場道歉戲集中反映了這一點:比如在第20集,季勝利向所有家長道歉,並就自己失手打兒子的事在眾人面前向兒子道歉,他的真誠道歉軟化了原本與兒子之間僵硬的關係。另外在第22集,因為成績問題童文潔和方一凡大吵一架,方圓分別向妻子和兒子講道理,促成了母子的和解。
《小歡喜》並不會立竿見影改變什麼……「《小歡喜》並不會立竿見影改變什麼,很多父母該焦慮還是焦慮,跟孩子有矛盾還是會有矛盾,但它至少讓觀眾看到了焦慮之餘的小歡喜,並給予了觀眾一些暖心的鼓勵和啟示,一些可供參考的方法論。難題的解決無法一蹴而就,一部劇能促使觀眾觀念上有『小』進步,就值了。」曾於裡寫道。
《小歡喜》的「生活氣息和人情味」或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主創團隊刻意規避了教育問題相關討論中越來越不容忽視的「階級問題」。《小歡喜》總製片人徐曉鷗在接受界面新聞採訪時表示,階級問題並不在《小歡喜》的立意裡,他們更想討論的是親子關係,因為「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還是中產階級,親子關係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徐曉鷗承認高考公平問題的存在,但她覺得這個問題不是《小歡喜》這一部劇能夠涵蓋的,她認為,寒門依舊能夠出貴子,只不過「在比例上進行一些調整」,因此劇中角色林磊兒被設定為雖然出身貧寒但也勤奮聰明的孩子。
徐曉鷗認為,《小歡喜》與其前作《小別離》其實都在試圖給父母對分數至上的堅持和孩子對自我興趣的追求之間的矛盾提供某種彌合方案。這背後其實反映的是中國社會近幾十年來急速轉型、每一代人的生活經驗和價值觀截然不同的結果。她認為,這種代際矛盾可能在這十年裡會特別集中,「因為這一代父母是靠知識改變命運的父母,但孩子不完全是了,特別是城市的小孩,他們有太多的機會去實現他們的夢想,能夠發展自己的興趣,所以這一代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衝突會特別大。我覺得再過個十年可能這個矛盾就沒有那麼劇烈了。」
「VISTA看天下」指出,在代際關係屢屢成為社交網絡的熱點話題、「父母皆禍害」成為年輕人充滿怨憤的口頭禪的當下,《小歡喜》難能可貴地向觀眾展示了親子關係之外,父母在面對中年危機時的無措和無奈:溫柔和善的劉靜罹患乳腺癌,她的本能反應不是恐懼死亡,而是孩子該怎麼辦;身體健康、夫妻和睦的方圓在45歲的壯年被辭退,斷了經濟來源,而父母還被傳銷騙了80萬;一人必須扛起家庭的童文潔在職場中面臨來自下屬的勾心鬥角和來自上級的性騷擾……這些一地雞毛,往往是孩子看不見的,因為「中國父母根本不願意讓孩子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更不會讓孩子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小歡喜》大量描寫中年人的戲份,實際上是為許多親子關係中的衝突提供了兩種視角,讓子女一代也意識到父母的「蠻橫」在很多時候並不是他們的錯,而是不同生活經驗賦予的不同立場。而也正是劇中這些對中年生活的描摹,讓《小歡喜》多了可供觀眾咂摸、反思的空間。徐曉鷗表示,喝得醉醺醺的方圓回到家後對妻子崩潰哭訴金庸去世的那一幕引起了許多觀眾的共鳴,那是身為總編劇的黃磊在金庸去世後專門加的一場戲。「金庸是陪伴黃磊老師那一代男性長大的標誌,當金庸去世那一天,他猛然覺得:我的青春居然結束了。他說,我一定要把這個感觸放進戲裡面。」徐曉鷗在接受採訪時透露說,「最後拍的非常動人。這是個很小的戲點,其實對劇情也沒有推動。我自己非常喜歡,因為在這戲裡有非常多人生的況味。」
《小歡喜》大量描寫中年人的戲份不過,在「騰訊·大家」撰稿人盧小波看來,《小歡喜》還是「爛尾」了。他質疑《小歡喜》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代表性,畢竟劇中描述的是家境優渥的城市中產,這些家長有能力隱藏或消解自己的焦慮,但大多數家境普通的孩子沒有這個運氣能夠遇到情緒穩定、能力強的父母。另外,他認為家長對孩子的控制欲並不會隨著一個關鍵人生階段的結束而結束——也就是說,糾結了整部劇的親子關係問題實際上是無解的:「劇尾六位家長相聚,淚眼朦朧表達,無比思念才剛上大學的孩子。其實,這是無意識的暗示,對孩子的控制可能還未結束。從畢業到工作,再到購房、結婚、生子,再到養育孫子,他們還要幹預的。這種現實,就是中國式的親子關係,本質上無解。」
喬治王子學芭蕾被嘲:要打破性別偏見,鼓勵「男孩也跳舞」就夠了嗎?
上周,一則「300名男性芭蕾舞者在紐約時代廣場跳舞」的視頻在社交網絡上流傳開來。這一有著快閃性質的活動旨在向《早安美國》女主播Lara Spencer的不慎言論抗議。8月23日,Spencer在節目中報導了已經6歲的喬治王子的課程表,稱這位未來的英國國王除了要上數學、科學和歷史課,還要上宗教課、電腦編程和芭蕾。在說到「芭蕾」這個詞時,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給出時間讓演播室觀眾發出笑聲,然後用一種帶著淡淡嘲諷的語氣說:「他看起來在芭蕾課上很高興啊!威廉王子說喬治王子非常喜歡芭蕾。那讓我來告訴你吧,威廉王子:我們要看他的新鮮勁會持續多久。」
Spencer的評論在社交網絡上引起了極大的反彈。名人和普通人紛紛在推特上留言聲討這一帶有性別偏見的言論,雖然Spencer很快在Instagram上道歉但依然無法平息負面輿論。8月26日,Spencer在《早安美國》節目中與三位男性舞者Robbie Fairchild、Travis Wall和Fabrice Calmels展開對談並再度道歉:「我完全搞砸了,真的。我對舞蹈的評論非常不合時宜。那太愚蠢了,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在過去的幾天裡我和舞蹈群體中的幾位成員聊了聊,我真的傾聽了他們的意見。我意識到了年輕男孩選擇舞蹈事業是一件多麼需要勇氣的事。」在節目播出之時,許多男性芭蕾舞者在時代廣場集結,以跳舞的形式進行抗議(那個位置能夠從《早安美國》的演播室看到)。
男性芭蕾舞者在時代廣場集結,以跳舞的形式進行抗議Spencer的言論之所以遭到非議,是因為它隱藏著一種偏見,即芭蕾不應該是男孩子做的事。然而若是我們了解芭蕾的歷史,就會知道芭蕾從一開始就不僅不是一種局限於女性的藝術形式,反而因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這樣的顯赫男性皇室成員而發揚光大。前《紐約時報》舞蹈評論家Alastair Macaulay在Facebook上發文指出,芭蕾曾受到許多歐洲皇室的歡迎。在1570年代和1580年代,法國王太后凱薩琳·美第奇曾耗費重金將芭蕾打造為一樣皇室宣傳工具,將她的家族成員和法國宮廷烘託為和諧與美德的化身。
17世紀中葉,更精通宣傳之道的法國國王路易十四自己也酷愛跳芭蕾,他通過芭蕾將自己比作太陽,為內戰後傷痕累累的國家帶來光明,他也因此獲得了「太陽王」的稱號。另外一個著名的宮廷芭蕾的例子出現於1760年代的奧地利:年輕的瑪麗·安託瓦內特和她的兩位兄弟在美泉宮表演芭蕾。
隨著時間流逝,芭蕾在進入現代社會後褪去了貴族的光環,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一項不符合男性氣質的藝術(儘管男性芭蕾舞者一直存在)。《紐約時報》舞蹈評論家Gia Kourlas認為,在電視節目中公開羞辱一位喜歡芭蕾的6歲男孩無疑是在強化這樣一種帶有「恐同」色彩的刻板印象:芭蕾不是一種適合男性的職業。喬治王子本人或許並不會受到直接的傷害——畢竟他是一個有權勢、有特權、有開明父母支持的白人男性,他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興趣愛好,但對那些沒有那麼好的條件的男孩來說,此類言論會不會增加他們面臨的壓力,導致他們不敢選擇自己的激情所在?
事實上,選擇芭蕾的男性的確面臨著極大的社會壓力。2018年,一部名為《芭蕾舞男演員》(Danseur)的紀錄片披露,85%在美國學習舞蹈的男性曾有過被霸凌或被騷擾的經歷。研究這一問題的美國韋恩州立大學學者Doug Risner表示:「如果如此大範圍的霸凌在舞蹈以外的其他任何活動中發生,就會被疾病防治中心(CDC)視為一個公共健康危機了。」
「我們知道嚴格的性別刻板印象在兒童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有很大的危害:它們會阻礙孩子學習或參與那些他們本來很喜歡,也很擅長的事物;它們會限制他們的技能發展,」Quartz撰稿人Alexandra Ossola指出,「我們如今已經知道有毒的男性氣質(toxic masculinity)源自長達數十年的嚴苛男性性別刻板印象,它會以或微妙或明顯的形式強化,比如廣告或成人不經意的評價。這些『規則』命令男孩不應該玩玩偶或上芭蕾課。這也是Spencer的言論所根植的價值框架。」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番輿論爭議中大多數人倡導「男孩也能跳舞」固然值得肯定,然而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舞蹈世界內更隱秘微妙的男性中心主義。《舞蹈》雜誌關於紀錄片《芭蕾舞男演員》的評論文章指出,雖然如今已經有很多討論談及身為職業男性舞者面臨多麼大的挑戰(比如說這份職業不被嚴肅對待,或成為同臺女演員的「道具」),但紀錄片完全沒有提到芭蕾行業也幾乎是一個完全由男性運營的行業——他們常常能夠搭乘「玻璃電梯」,越過眾多女性,直接空降高層。文章指出,雖然芭蕾常常被視作一門女性化的藝術,但它的「兄弟會文化」也令女性從業者詬病不止。
另外,人們也很少關照舞蹈世界中複雜的性別關係。比如說雖然跳舞的男孩會面臨霸凌,但他們也有更多機會獲得獎學金,老師會因為他們人數稀少而對他們採取特別優待,與此同時,女性舞者則因為基數龐大而面臨更殘酷激烈的競爭。
Macaulay指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甚至直至今日——女性芭蕾舞者都面臨著嚴重的汙名化和性別暴力。從路易十四所在的17世紀到善於描繪年輕芭蕾女子的埃德加·德加所在的19世紀,女性芭蕾舞者和賣淫女之間都沒有明確的界限,芭蕾舞者被視作和文明社會脫離的一個專門群體。對於熱愛芭蕾事業的女性來說,20世紀帶來的一大進步就是女性芭蕾舞者終於擺脫了「性玩具」的糟糕聯想,成為了一項高尚的、有尊嚴的、值得追求的事業。從這個角度來說,允許男孩和女孩自由選擇舞蹈事業,並給予平等的尊重和待遇,不僅是解放男性,也是促進性別平等的重要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