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我個人當年考中文系的動機和經過,其實是頗不足為外人道的。
那時候大專聯考制度尚未成立,各校各自招生。每一個考生只能分別投考兩三個大學,而且報名時也只能填寫投考某校的某一系科,換言之,你若分數夠錄取標準,便考上自己所填寫的那一系科,否則便是落第,決無退而求其次的機會。
我初中和高中都就讀於北二女中(即今之中山女中), 高三以後文理分組,我在文組的一班任班長。初夏時,校方為我們辦理集體報名,投考臺大。我負責收集班上同學們的報名表。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們那一班五十多個同學中,除了有一人填考哲學系而外,包括我自己在內,其餘全部填報外文系。當時我心中頗不樂,不知是生氣大家與我同志趣,還是惱火自己與別人同志趣?於是,我用刀片小心謹慎地刮去了「外」字,改寫為「中」字。後來,臺大發榜,我的名字就出現在中文系的錄取者部分。我另外也考取了師大(當時稱「師範學院」)藝術系,但一個人同時只能讀一所大學,所以我便成為臺大中文系的學生了。
這樣說來,雖然當時每人只許有第一志願,取則取,不取則不取矣,可是對我個人而言,考取中文系,卻頗有些錄取第二志願的滋味,因為我長期計劃要讀外文系,結果卻因一時莫名的反叛心理而入了中文系。
當時確曾有些懊惱。我想像所謂 「中文系」,大概是滿屋子黴味的線裝書,暮氣沉沉的地方,而讀中文系的人,必定是只知搖頭晃腦吟哦四書五經及古詩文,帶點兒寒酸味,而與現實隔離的一群。
然而,人生有時真是不可思議。我不僅很愉快地修完四年的大學中文系課程,後來又繼續讀了三年中文研究所,畢業後,且留校任教,以迄於今。如果現在有人問我:「你還懊惱讀中文系嗎?」我會十分堅定的回答:「絕沒有後悔!」非但沒有後悔,我實在慶幸自己入了中文系。
因為我越多接觸我們的古典,便越發現其中所蘊藏的豐富的知識和理趣,我的生活因而更形充實,使我感覺生為中國人的幸運和驕傲。中文系既非一個暮氣沉沉的地方,而讀中文系的人也非與現實隔離的一群。
在我個人涉獵我們的古典文學時,經常發現借文字以溝通古今的一種喜悅。譬如以我們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為例吧:它除了給我們以「興觀群怨」的潛移默化的力量與信念外,突破文字語言的障礙與差距之後,我們竟發現在那三百篇之中,活躍著超越時空的人類的感情和思想。我們所看到的不僅只是一堆古樸的詩歌而已,而是人類活生生的喜怒哀樂的紀錄我們看到先祖們如何克勤克儉戰戰兢兢生活,看到他們如何歡慶豐收,悲歌流浪,哀嘆行役,憤怒壓迫,甚至還看到那時候的少男少女匹夫匹婦也同樣為著愛情痴迷焦慮雀躍興奮,這實借研讀古籍而一旦豁然消除「代溝」,感到與古人神交,還有比這更奇妙的經驗嗎?
又譬如說讀屈原的《離騷》,在那個絢爛象徵性的文字背後,我們認識了一位獨立特行狷狷自守之士,看到他如何徘徊猶豫在正義與邪曲現實與理想的十字街頭,孤寂而果敢地決心取捨。透過婉轉纏綿的辭句,我們為那兀傲而茫茫的心智流浪感覺心酸,卻又肅然起敬於不肯從流時俗的楷模典範。而當我們讀《天問》時,則又驚訝於那裡面所提出的種種疑問,有些竟是二十世紀今日的科學仍無法解答的難題。究竟人類的智慧進步了多少呢?
以上只是就古老的文學略舉一端而已。我們的祖先遺留下來太多可貴的文學遺產,等待我們去消化享受吸收為我們的精神血肉。鑽研我們的古典文學,使我的生活變得忙碌而充實。這一條路是漫長遙遠的,一個人窮其一生可能也達不到理想的終極,然而,每跨出一步便是一種新鮮的享受與收穫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