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德意志最後的浪漫騎士」,諾瓦利斯和施勒格爾等人的衣缽傳承者,黑塞毫不例外地堅持著盧梭對漫步於荒野的熱愛。這一熱愛是與浪漫派所堅信的自我內在發現分不開的。
6月末的太陽開始登上北半球的制高點,最為猛烈的熱量撒向亞歐大陸,讓荒野的風變得愈加乾燥的同時,又讓海洋的潮氣浩瀚地降臨大地。
夏至日預告著風暴與酷暑對萬物的洗禮,春光下一度明媚的事物邊界變得模糊。碧綠的植物四處張開廣闊的葉脈,土壤深處運行著躁動的昆虫部落。夏天的自然是一張大網,把一切多愁善感之人包裹於其中,為他們孤獨且豐富的命運奠基。夏天出生的人進而天生具備對蠻荒生命力的體認。儘管他們總會慢慢長大,離開豐饒的土地,來到文明的城市,但熱風與植被卻流淌在他們的血液裡,驅使著他們無數次在夢中回憶那無憂無慮的原野鄉間。「荒野」進而成為一個普遍的文學原型。當巨人般的熱帶樹種瘋狂地在暴雨中揮舞著遒勁的枝幹,古老浪漫主義的根源從而得到揭示。
[法]盧梭著,黃小彥譯,《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
思索人類的心靈最初、最簡單的運作吧,我認為在其中覺察到了兩個先於理性的本源,其中一個令我們熱切地關注自身的福利和存續,另一個使我們本能地厭惡看到任何感性的生命——主要是我們的同類——死亡或受苦。我們的思想所能做的,是將這兩個本源協調結合……
這是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對人類「自然狀態」的定義。現代自由民主理論的奠基人盧梭雖然不是第一個奢談鄉愁之人,但卻是第一個讓鄉愁變成哲學問題並給予解答的人。自從這本書問世以來,過去被視作野蠻與落後的原始生活開始獲得美德內涵。文明的城市生活意味著奢侈與墮落,唯有淳樸的鄉野保存著人類至真至誠的行為方式。而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中,這位浪漫主義的先驅如是開頭:
我如今在這個世界上已孤零零地孑然一身,除我自己以外,既無兄弟,又無親友,也沒有可與之交往的人。人類當中最願與人交往和最有愛人之心的人,卻被人們串通一氣,排擠在千裡之外。
文明的生活反而讓質樸的愛無處安置,這樣的愛人者不得不遁世獨立,在漫步中找尋自我的安寧。這一姿態為後世諸多文人繼承,其中與之最為接近的,當屬美國哲學化文學的代表梭羅。
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讓-雅克·盧梭
梭羅比盧梭晚出生105年,國籍也不同,但精神氣質卻十分吻合——他們都喜愛獨自生活與沉思,並且都是激進民主政治的擁護者,這種政治與他們共同熱愛的「自然」密不可分,對於他們來說,「自然」往往等同於「自由」——最好的自由主義,似乎就是與自然相契合的生活方式。在某種意義上,盧梭和梭羅一樣,都是為了追求這種自由而寫作、沉思。
通過閱讀盧梭和梭羅,我們可以想像到這樣一個文學形象:他們來自鄉土的深處,在城市文明中四處碰壁,遭到冰冷的工具理性的迫害而不得不返歸山林,在孤獨的漫步中保守自身的純淨,讓內心熾烈的自然之愛受到保護,不被徒勞無益的社會勞作所傷害。
瓦爾登湖
返歸自然的漫步構成了盧梭與梭羅一類人的最終訴求。他們或許並非暗示所有人都應當成為隱士,而是相信地球能夠變成一個由隱士們——無政府主義者們——共同經營的美好世界。所以,他們的漫步實則是一個烏託邦之夢的具體化。
夏天是做夢的時節。根據佔星學,在炎炎夏日出生的巨蟹座人,一般會被視為感傷主義者和傳統主義者。盧梭和梭羅同為巨蟹座人,在性情上的偶合說明了許多問題,在這一星座譜系之下的文學家與思想家還有很多,其中最值得注意的,當屬赫爾曼·黑塞。他的《堤契諾之歌》寫道:
這是山南的第一個村子。在此,正式展開我熱愛的流浪生涯。我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在陽光下小憩,自由自在地四處悠遊;我帶著一隻背包走遍天涯,即使褲管磨出了陳舊的毛邊,依然樂此不疲。
作為「德意志最後的浪漫騎士」,諾瓦利斯和施勒格爾等人的衣缽傳承者,黑塞毫不例外地堅持著盧梭對漫步於荒野的熱愛。這一熱愛是與浪漫派所堅信的自我內在發現分不開的。盧梭設定的自然狀態和梭羅試圖揭示的無政府圖景都是如此,而黑塞則更加清醒地將這種烏託邦訴求轉化為對個人詩化生活真諦的憂鬱探尋。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而言,這位巨蟹座人深深地將他關於內在心靈探尋的學說埋藏在了一部奇詭的小說《荒原狼》中。
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
《荒原狼》的敘事文本之中插入了奇特的論文、詩歌和意識流描寫。這樣的安排意味深遠。小說前部分客觀環境的描寫讓我們認識到大都市市民社會的庸俗愚昧。主人公哈裡·哈勒爾作為一個悲劇英雄噙著熱淚出場,不斷地反思並批判著這個社會的「常識」。和盧梭一樣,這樣一個人物在不斷地發起挑戰當中遭受到不可名狀的孤獨的襲擊,在大都市的無數酒吧之間逡巡遊蕩,活似艾倫·坡筆下的「人群中的人」,成為波德萊爾一般的「城市拾荒者」。他「最痛恨、最厭惡的首先正是這些:市民的滿足,健康、舒適、精心培養的樂觀態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芸芸眾生的活動」,然而他本身正過著這樣的生活。在他身上,物質(市民社會的生存基礎)與精神(浪漫主義者的崇高和深邃)之間的矛盾被有意識地突出。他認為心中存在著另外一個自我,這個自我是異質性的,是讓自己麻木、頹廢的根源,而這個異質的自我——「狼」的靈魂——同樣來自於人類古老蠻荒經驗的原始意志。
在基督教象徵體系中,來自荒野的狼「代表野性或撒旦的威力」,「大灰狼」是童話中永遠的反面角色。而在許多歐洲人心裡,「狼」這一象徵所投射的,不僅僅是對於自然的恐懼,還是一種自己內心的野性衝動。在小說中體現出來的人性和狼性的對立,可以被視為是人類內心中的社會性和自然性的對立,是秩序和自由的對立,是認同感和懷疑感的對立,這促使「荒原狼」開始懷疑自身存在的意義,進而開始思索死亡:「哈裡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發現,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現在非常孤獨,外界誰也不來打擾他,這使他覺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連他自己也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他在越來越稀薄的與人無關的空氣中慢慢窒息而死。」
在小說中,歌德、莫扎特兩位德意志浪漫主義的「不朽者」以幽靈的身份出場,以傳授藝術審美經驗的方式傳達了「浪漫化」的真諦:不斷地運動和思考,不斷地在反思中認識自己、認識世界,學會達觀、仁愛地對待一切,把一切不和諧的形式融入更宏大光輝的和弦之中,這道無所不包的和弦就是所謂的「幽默」。幽默的原意是超越一切「我執」,擺脫必然性和因果律形式上的掌控,還歸主體自由。
[德]黑塞著,趙登榮譯,《荒原狼》,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
《荒原狼》講述了一個「英雄屠狼」的歷程,一個浪漫化、幽默化的歷程,一個逐漸習慣孤獨、走向極樂淨土的歷程。「荒原狼」所代表的這類浪漫主義人格思想深邃、情感豐富,有「唯我獨清」的情結,而在生活中又時刻被理性和秩序束縛,猶豫不決,只能在心靈深處挖掘救贖的契機,在「克西馬尼花園式」的孤獨心境中成為聖徒。這種聖徒式的孤獨感被黑塞表述為一種具有否定辯證法含義的「自殺」:自省者把自己置於「懸崖邊上」,感受最大限度的恐懼和痛苦,進而磨礪意志,向死而生。「荒原狼」雖然是現代社會中最為痛苦的人,但也最有可能在痛苦之中徹底發現並超越自我,成為「永恆者」。
這樣的方案是否有效,尚無法給予回答。至少我們還看到,與黑塞同時代也同樣為巨蟹座的本雅明,其訴求則更加深邃。這位給「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立法的卓越批評家將城市視為供他四處拾荒的原野,巴黎成為他安置巨蟹座鄉愁的巨大墳塋。在「命隨土星」、以自殺的方式告別人間的「荒原狼」本雅明筆下,已經不復存在一個盧梭式的自然荒野烏託邦。他的記憶與鄉愁唯有通過對人類文明的總體性追悼才能夠得到銘記。本雅明所期待的彌賽亞時刻的到來也就必然和整個西方傳統中對於「救贖」的期待掛上關係。在這一維度,理性也就失去了活力,唯一值得依賴的只有夢想、希望與信念。
半個世紀後,到了同為巨蟹座也同樣具有毀滅性力量的文學理論家德希達筆下,這種對不可觸及的未來的「鄉愁」則化為他童年在熱帶非洲領悟到的無窮的解構空間。那是絕對的自由與力量,但也是絕對的漂泊與隔絕。我們無法逃出文明的城市經驗的魅力空間,但我們又有著自由不羈的荒野靈魂。在羅大佑的《鹿港小鎮》裡,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裡,在我們每一個遺失了童年記憶的當代人這裡,這種彌散的、解構的孤獨散步將不斷延續,無窮的文學經驗也將像天空中的巨蟹星團,籠罩在我們憂鬱的臉孔之上。(文/馮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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