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五十一歲的王羲之時任會稽內史。三月三日,他邀集群賢四十餘人聚於蘭亭,作曲水流觴之飲,感興賦詩,暢敘幽情。之後,王羲之將諸人名爵及詩作一一記錄,並作序一篇,記述其事並書寫內心感觸。此序即那名傳千古的 《蘭亭集序》。
古往今來,《蘭亭集序》以其極高的藝術審美價值被歷朝歷代的書法家所推崇,該書法作品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唐太宗愛之尤甚,稱其:「就中逸少之跡,莫如《蘭亭》。求見此書,勞於寤寐。」
但拋卻其書法之美不談,它亦有著極深刻的思想內涵,在文學和哲學方面亦佔據著一席之地,並且歷經歲月淘洗而愈發熠熠生輝。千載以降,被無數文人騷客奉為經典之作。
透過《蘭亭集序》,後人也對王羲之在當下時代的人生觀得以了解。生活在時局混亂卻各種宗教學說蓬勃發展的東晉時代,王義之的思想融合了儒、道、佛、玄幾種學說理論,思想體系複雜豐富。
王義之既喜歡與友人談玄論佛,服食丹藥,嗜好飲酒,嚮往縱情山水的隱逸生活,內心又存在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救世情懷。這,或許便是王羲之的人生觀吧。
1. 記錄生活之樂,喟嘆生命無常,感慨千古同悲
《蘭亭集序》開篇點題,將時間、地點、因由和與會諸客一筆帶過。在暮春之初,王羲之和朋友們聚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舉行禊飲活動。這次聚會,可謂是名流薈萃,精彩紛呈,與會者超過四十人。
① 記生活之樂,賞良辰美景
王羲之用清雅簡明的抒情筆調,將周圍畫卷般的景致點墨而出,「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這 16 個字就將蘭亭周圍景色概括而出。 其中,有山的高大險峻、林的幽靜繁茂,還有水的清澈流動。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當時是,三月江南,草長鶯飛,天淡雲清,春風和煦,自然萬物的欣欣向榮,生機盎然,意境清麗淡雅,情調歡快暢達。從蒼鬱青山、豐茂山竹到水清流碧,由自然之景自然而然地引出曲水流觴的文人雅趣之事,用筆自然流暢,水到渠成 。
蘭亭盛會本是良辰美景、賞心悅目的樂事,一眾文人雅士倘佯於會稽山陰的蘭亭,他們飲酒賦詩,發思古之幽情,嘆浩淼之蒼穹,陶醉於自然之美的舒爽優雅,有自在逍遙之興,有忘情達觀之情。此樂是飽覽山水之樂,是文人交往之間的恬適高雅之樂,是流觴曲水的嫻靜之樂,是人與自然宇宙之間忘懷物我之樂。
② 嘆生命無常,慨千古同悲
然後,王羲之筆鋒一轉,在歡樂的沉醉中宕開筆觸,將話題引申開來,由寫欣賞良辰美景、流觴暢飲, 轉而引發出對樂與憂、 生與死的感慨,感傷人生苦短、時光易逝。如此 樂極而哀,興盡悲來的反差,在古代文人的筆下亦不少見,比如《前赤壁賦》,蘇軾與客泛舟江上,賞明月,享清風,接下來便是從樂轉悲,對生之短暫、對死之悲哀抒發感悟,最後在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
王羲之是如何認為的呢?他在文章中說,人的一生很快就會過去,有人喜歡聚集在室內,暢談心中的理想和抱負,有人寄情於物,放情任誕,不拘禮法,狂放不羈,悠然出世,隱處高蹈。雖然選擇的生活方式不同,但是遇到高興的事情就會得到滿足,滿足之後轉眼成為歷史,快樂是有限的,衰老即將到來,壽命的長短聽憑造化,人到生命的盡頭都免不了一死。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天下無不散筵席,快樂難長久,人生也短促無常,生死更是懸隔,令人悲從中來。
但是他在最後卻批判了老、莊逃避現實的虛無主義思想。莊子認為,死即生, 生即死, 生死不過是事物存在的不同方式,即「一死生」; 「天地與我並生, 而萬物與我為一」, 即「齊彭殤」。
而王羲之則反駁說,人本來就應該知道「一死生」是「虛誕」,「齊彭殤」是「妄作」,生和死均為人生大事,是眾人不可逃脫的,泯滅生與死的界限是虛妄的。他並非全盤否定莊子的道家思想,他同意莊子認為的生死變化不可避免、 人是無法幹預自然宇宙的規律,也是贊同莊子所講的擺脫物累、適時順應的人生態度。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流露出在有限的人生中體味宇宙的曠達,在無限的宇宙反觀人生的悲涼,這兩種情緒混合共存,使得「蒼涼感嘆之中,自有無窮逸趣」。
2. 難逃時代的裹挾,感嘆人生的無力,尋求精神的自救
《蘭亭集序》創作於東晉,那是一個社會劇烈動蕩、戰爭頻發的年代。
① 社會動蕩,戰亂頻發,人心惶恐
晉朝在內憂外患之下,飄搖欲墜,內亂頻發,生靈塗炭,天下名士,少有全者,許多文人都死於殘酷的權力鬥爭中。比如曹操拿「敗倫亂俗,訕謗惑眾,大逆不道」的罪名殺孔融,司馬昭拿「無益於今,有敗於俗,亂群惑眾」的罪名殺嵇康。在這個文人動輒被戮的恐怖環境,文人階層逐漸消泯了積極入世之心,收斂起「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偉志。
同時,在經歷了「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永嘉之亂」之後,「人多相食,飢疫總至,百官流亡者十八九」的現實狀況讓文人士大夫們陷入一種家國破碎的不安全感,內心迷茫而悽愴。一方面,他們深感生命之無常;另一方面,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活著和死亡,內心極度痛苦,常常是「清虛其外,煩亂其中;曠達其外,憂憤其中;瀟灑其外,悲傷其中。」
在東漢之前,古人對於死亡的課題,頗有些諱莫如深的態度。孔子避而不談,「未知生,焉知死」。莊子則是模糊了生死的界限,秉持了順應自然、無為而生的處事態度。屈原以死明志,在殉道意志的支持下,對死亡進行詩意化的觀照。
漢代,更是進入了一個以鬼神為主的虛妄世界,讓死亡消失了自然的屬性。到了東漢末年,社會動蕩,戰亂連連,「流屍滿河,白骨蔽野」,在茫茫宇宙中,人就像滄海一粟,不值一提,人生如寄旅,縹緲如浮沉,人生不能自我把控的無力感便油然而生,弱者困於生的哀愁,英雄也常有失路之感。
比如,曹操《短歌行》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丕《短歌行》中「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髮,生亦何早」,曹植《贈白馬王彪》道,「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希,……自顧非金石,咄暗令人悲」。阮籍有「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孔聖臨長川,惜逝忽若浮」(《詠懷》)
② 儒道佛玄,百家爭鳴,精神自救
魏晉時期是儒、道、佛、玄多種思想的交匯與融合的時代。宗白華曾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 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 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
誠然,當時,玄學盛行,玄學家們以《老子》、《莊子》和《周易》為研討和解讀對象,打破了自漢以來儒家經學一統天下的局面。道教,借著玄學的盛行由下層百姓傳入上層士族,道家思想復興並建立起初步的理論體系。
另外,佛教自東漢傳入後,傳播途中與本土的宗教相互融合滲透,發展迅速。任繼愈先生曾說,「晉南北朝時期的佛教,屬於佛玄融合時期,它依附於玄學,並在依附的情形下,逐漸得到滋長。」由此可見,佛教在東晉時期因依附於玄學、道教而被人們接受。
當時,經歷過天災人禍的人們為了尋求慰藉、解脫以至麻痺,開始轉向宗教與哲學,無論是佛教倡導的生死輪迴、靈魂不滅和極樂世界,還是老莊秉持的「一死生」和「齊彭殤」的理論,都撫慰了他們的惶恐焦躁的內心,迎合了經歷過天災人禍的人們求得精神慰藉的屯、理需求。
在此背景下,文人士大夫們或走向山林,寄情山水,尋得內心的寧靜和平實,或於一室之內談玄論道,清談之風盛行,服藥、飲酒亦是當時的風氣,文士間亦常襄盛舉,舉行談玄盛會,進而形成富有時代特徵的社會潮流與文化氛圍。
王羲之不可避免的受到時代浪潮的影響,他一方面嚮往隱逸生活,明哲保身,一方面又心懷天下,憂心百姓疾苦。出身名門世家的王羲之,也曾入仕為官,在他從政期間,改革政治弊端,積極建言獻策,渴望有所作為。
他認為,「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由此可見,王義之對「清談」有著清醒的認識,對毫無意義的文人清談現象表示了不滿和擔憂;在政治上,他踐行的是儒家的積極入世,「義行於下」,治國和平天下是他的夢想。
由此看來,也難怪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批判莊子的觀點。他認為,人生固然短暫無常,但是卻也不該混沌度日,與其悲觀厭世,不如放開胸懷、活在當下。
在蘭亭集會之時,放眼當下良辰美景,回想往生心酸苦楚和現實中的無奈悲涼,感嘆時不我待,生死終有盡,這是人之常情。古人、今人和後人都免不了最後歸於一抔黃土,種種悲生嘆死之慨嘆,究根結底無不是對短暫生命的眷戀,對人生價值的追求。
每個人都在時代的裹挾下踉蹌前行,無論做何種選擇,都逃脫不得時代的桎梏。但是相比之下,王羲之比同時代同階層的普通士大夫們要清醒、理智一些,在有生之年沒有選擇醉生夢死、苟且偷生,而是奮發進取,追求卓越,就像在《蘭亭集序》中表面上是看起來雖然是悲觀和消極的感嘆,但實際上暗藏的應該是對生命的留戀和對人生的追求。
《蘭亭集序》其文澹泊自然,清新幽雅,舉重若輕,王羲之一方面毫不掩飾地發出對生命必將逝去的悲嘆,另一方面,又將眼光從橫向的天地萬物轉到縱向的歷史長河,超越了個體生命,以宏大的生命視野超越時空觀照古今。
正如宗白華所言,王羲之的作品表觀出「晉人純淨的胸襟和深厚的感覺所啟示的宇宙觀,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領悟這世界,使觸著的一切呈露新的靈魂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