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孟詩派與劉禹錫、柳宗元等詩人
唐德宗至唐穆宗40餘年裡漸趨興盛,並於唐憲宗元和年間達到高潮。
韓孟詩派及其詩歌主張
一、韓孟詩派及其詩風的形成過程。
(一)貞元八年(792),孟郊韓愈贈答,為詩派崛起奠定基礎。
(二)兩次大聚會:貞元12年至16年(796-800)間,韓愈入汴州董晉幕和徐州張建封幕,孟郊、張籍、李翱遊從。孟郊詩風已基本形成,給韓愈以影響;元和元年到6年(806-811)間,韓愈任國子博士,與孟郊、張籍等相聚;分司洛陽,孟郊、盧仝、李賀、馬異、劉叉、賈島陸續到來,張籍、李翱、皇甫湜也來過往,詩派全體成員相聚。韓愈詩風形成,得到同派詩人的公認和仿效。
二、理論主張。
(一)「不平則鳴」說。
1、韓愈《送孟東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不平」主要指人內心的不平衡,強調的是內心不平情感的抒發;《荊潭唱和詩序》:「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和平之音」和「愁思之聲」雖都可視作「不平」之鳴。從文學規律講,前者生於王公貴人之手,其生命狀態多平易流滑,很難表現出「鳴」的深度;後者飽經困苦磨難,其生命力與阻力激烈碰撞所導致的「不平」之鳴,易於驚動俗聽。
2、另一要點在於重詩歌抒情功能。由於韓愈沒把詩文等量齊觀,才使詩歌避免成為道學工具,得以保持其「抒憂娛悲」、「感激怨懟」的美學品性。「感激怨懟」就是「不平」,「抒憂娛悲」就是將此「不平」不加限制地抒發出去,就是提倡審美上的情緒渲瀉。
(二)「筆補造化」說。李賀「筆補造化天無功」(《高軒過》)。「筆補造化」有創造性詩思,對物象進行主觀裁奪。
1、孟郊《贈鄭夫子魴》「物象由我裁。」;
2、韓愈「研文較幽玄,呼博騁雄快」(《雨中寄孟刑部幾道聯句》);「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網恢」(《詠雪贈張籍》);「規模背時利,文字覷天巧」(《答孟郊》)。造端命意、遣詞造句則要力避流俗,還強調寫作要「能自樹立,不因循」(《答劉正夫書》),要大膽創新,「勇往無不敢」(《送無本師歸範陽》)。
(三)崇尚雄奇怪異之美。
1、韓愈《調張籍》讚譽李杜詩「巨刃磨天揚」奇特的語言、雄闊的氣勢和藝術手法的創新,學習其膽之大、力之猛、思之怪、境之奇,並發揮到極致。著眼點在力量的雄大、詞語的險怪和造境的奇特。
2、韓孟詩派其他成員也大都具有崇尚雄奇怪毅的審美取向。雖因遭際所限,取材偏於狹窄,大都苦吟,以致雄奇不足怪異有餘,詩境多流於幽僻蹇澀。
(四)韓孟詩派形成了一套系統的詩歌創作理論,突破傳統詩教,轉向重詩的抒情特質、重創作主體內心的展露和藝術創造力的發揮。
韓愈、孟郊、李賀等人詩歌的意象類型與技巧的創新
一、韓愈,代表作《昌黎先生集》。
(一)長篇古詩中揭露現實矛盾、表現個人失意之作,如《歸彭城》、《縣齋有懷》等,大都平實順暢。
(二)清新、富神韻的詩,如《晚雨》、《盆池五首》、《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
(三)最具獨創性和代表性的是以雄大氣勢見長和怪奇意象著稱的詩作。
1、原因:
(1)他「少小尚奇偉」(《縣齋有懷》)、「搜奇日有富」(《答張徹》)天生雄強豪放資質,性格中充溢著對新鮮奇異、雄奇壯美之事之景之情的追求;
(2)提倡「養氣」說,使他在提高自我修養的同時增添睥睨萬物的氣概。
2、《盧郎中雲夫寄示送盤穀子詩兩章歌以和之》、《石鼓歌》。與李白長篇歌行比,相同點在於二者均酣暢淋漓,氣象闊大;相異處在於李詩饒有飄逸之氣,韓詩更具狠重粗豪的力度。「豪俠之氣未除,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厲自溫」(錢鍾書《談藝錄》)。
(四)用世心切,是非觀強,性格剛直,使他屢受打擊,也導致其審美情趣呈現怨憤鬱躁、情激調變的怪奇特徵。韓愈怪奇詩風大致始於貞元中後期,元和中期定型。貞元元和之際的陽山之貶是造成韓愈詩風大變的重要條件。此時代表作《宿龍宮灘》、《郴口又贈二首》、《龍移》、《嶽陽樓別竇司直》、《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等。
1、多用激蕩、驚怖、幽險、兇怪的詞語,如「激電」、「驚雷」、「怒濤」、「大波」、 「蛟龍」、猩鼯」等構成驚心動魄的意象。
2、以俗為美、以醜為美。貶所環境險惡,遭貶的際遇,使詩人百憂俱來,長期苦悶,形成搜羅奇語,雕鏤詞句,創造險怪意象的思維定勢;離開貶所後更傾心於怪奇詩境的構造,加強對內心和自我的表現。與孟郊等人創作以競賽為主要目的的聯句詩,動輒上百韻,如「晝蠅食案緐,宵蚋肌血渥」(《納涼聯句》)、「靈麻撮狗蝨,村稚啼禽猩」(《城南聯句》),以世俗、醜陋之事之景入詩,形成以俗為美、以醜為美的特點。
3、用賦法作詩,鋪張羅列,力盡後止。如《南山》《陸渾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韻》怪怪奇奇,戛戛獨造,是韓愈詩歌藝術主要追求目標。
二、孟郊,代表作《孟東野詩集》,詩風也有怪奇傾向。
(一)因才力限制,淪落不遇的生活經歷限制視野,使其詩風向幽僻冷澀發展。
(二)內容。
1、關注社會、反映下層民眾生活的詩作,如《殺氣不在邊》、《寒地百姓吟》等。
2、更多抨擊黑暗世俗、表現自我悲慨和貧寒生活的詩作。如「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贈崔純亮》)寫事抒情真切感人,用詞造語古拙直率,具漢魏風貌。「郊為五言詩,自前漢李都尉、蘇屬國及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能兼其體而有之。」(李翱《薦所知於徐州張僕射書》)
(三)藝術。
1、以苦吟著稱,注重造語鍊字,追求構思的奇特超常。如「風葉亂辭木,雪猿清叫山」(《送殷秀才南遊》)、「鏡浪洗手綠,剡花入心春」(《送淡公十二首》其二)、「聲翻太白雲,淚洗藍田峰」(《遠愁曲》)。
2、最多最引人注目的是充滿幽僻、清冷、苦澀意象的詩作,多表現悽愴寒苦的生活,詩境仄狹,風格峭硬。如「日短覺易老,夜長知至寒」(《商州客舍》)。蘇軾「郊寒島瘦」(《祭柳子玉文》)。代表作組詩《秋懷十五首》。
(1)「吟蟲」、「冷露」、「峭風」等意象組合,渲染出悽冷寒寂、幽僻蕭索的氛圍。
(2)還運用視覺、觸覺、聽覺、味覺等藝術通感,嵌入「峭」、「瘦」、「折」、「幹鐵」等外形尖利、瘦硬的詞,將刺激程度強化。
3、也有以醜為美、意象險怪的詩作。如「餓犬{齒乍}枯骨,自吃饞飢涎」(《偷詩》)。
4、對後世影響較大的是《遊子吟》。
三、李賀,代表作《李長吉歌詩》。
(一)內容。
1、意氣昂揚的詩作: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南園》)
2、現實的打擊使其始終處於極度抑鬱、苦悶中,加之早熟、敏感,產生沉重的失落感和屈辱感,呈現早衰的症狀和心態:「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贈陳商》)、「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開愁歌》)。
3、人生短暫引起驚懼,懷才不遇的苦痛衝擊多病的身心,如《秋來》。
4、帶著沉重的悲哀和苦痛,帶著對生命和死亡的病態的關切,對人生、命運、生死等問題進行思考。寫鬼怪,死亡,遊仙,夢幻,用各種形式抒發苦悶。
(二)藝術:命短導致對社會不可能有深刻的理性認識,而耽於幻想;苦悶使詩作融入濃鬱的傷感意緒和幽僻怪誕的個性,表現重點從韓愈的粗猛豪橫、孟郊的冷峭枯寂轉向對主體心靈的開掘和虛幻意象的營造,形成了悽豔詭激的詩風。
1、奇特的造語、怪異的想像和幽奇冷豔的詩境。「百年老鴞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神弦曲》)「險怪如夜壑風生,暝巖月墮」(謝榛《四溟詩話》卷四)。
2、受屈原、李白及漢樂府民歌影響,多以樂府體裁表現苦悶情懷。
3、偏愛冷豔悽迷意象,大量使用「泣」「啼」等字詞感情化,構成具悲感色彩的意象群。如「冷紅泣露嬌啼色」(《南山田中行》)。
4、極盡渲染物象色彩和情態,「冷紅」、「老紅」、「愁紅」、「笑紅」、「凝綠」、「寒綠」、「頹綠」、「靜綠」。《長平箭頭歌》「漆灰骨末丹水砂,悽悽古血生銅花」;《將進酒》「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一眼覷定事物本質特徵,傾力摹狀繪形,敷彩設色,構造五彩斑斕的畫圖,又加上哀傷字眼,注入主觀感受,呈現出哀感頑豔或病態美特徵。
5、以獨特的思維方式和精選的動詞、形容詞創造視覺、聽覺與味覺互通的藝術效果。「酸風」,「香雨」,簫聲「吹日色」(《難忘曲》),月光「刮露寒」(《春坊正字劍子歌》), 「獨攜大膽出秦門」(《呂將軍歌》)通過不同感官溝通所構成的意象,展現詩人的藝術直覺和細微感受。
6、多用質地銳利、脆硬、獰惡的物象,輔以「剪」、「斫」、「古」、「死」、「瘦」、「血」、「獰」等字詞,營造瘦硬、堅脆、狠透、刺目的意象。如「一雙瞳人剪秋水」(《唐兒歌》)、「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花樓玉鳳聲嬌獰」(《秦王飲灑》)等,大都是怪奇、畸形的審美形態。這既源於褊執、狹隘的精神世界和審美取向,也得力於對字詞的精心錘鍊。藝術思維的逸出常軌,遣詞造句的刺激狠透、修辭設色的慘澹經營,意象結構的古怪生新是李賀詩歌意象創造的基本特點。
7、和誇張相併行的、異於常人的想像幻想。「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雲」(《楊生青花紫石硯歌》)「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天上謠》)「銀浦流雲學水聲」、「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江娥啼竹素女愁」、「老魚跳波瘦蛟舞」(《李憑箜篌引》)。想像出人意表,且跳躍性大,有時完全憑直覺引導,一任想像超時空地自由流動。如《夢天》時空交雜錯落,意緒遊移無端。精神常處於亢奮與消沉交替狀態,導致其想像變化倏忽,活躍異常。賀詩特別是遊仙詩都具這種特點。表面看與現代意識流的創作方法確有相通之處,深層看導源於獨特心理狀態,可視作苦悶的象徵。
(三)杜牧《李賀集敘》認為賀詩是「騷之苗裔」,「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丘壠,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與韓、孟比,重視內心世界挖掘、主觀化的幻想,因具更突出的詩人氣質,成為真正的詩人之詩,並對晚唐詩風產生直接影響;缺陷:內容過於狹窄,情緒過於低沉,一意追求怪異,難免走向神秘晦澀和陰森恐怖。
四、盧仝、馬異、劉叉、皇甫湜。
(一)盧仝,號玉川子。
1、多用怪奇、醜陋意象,如「山魈吹火蟲入碗,鴆鳥咒詛鮫吐涎」(《寄蕭二十三慶中》)、「揚州蝦蜆忽得便,腥臊臭穢逐我行」(《客請蝦蟆》)等。
2、一意求險怪,顯得滯澀難讀,如《月蝕詩》「辭語奇險」(陳巖肖《庚溪詩話》)、「以怪名家」(劉克莊《後村詩話》)。
3、有時含蓄蘊藉、情致宛然,如《有所思》。
(二)馬異詩亦以險怪稱,如《答盧仝結交詩》。
(三)劉叉自稱彭城子,又自稱「老叉」、「野夫」。
1、詩風粗豪硬朗,勁氣直達。如《偶書》。
2、最具代表性的是展示自我節操、激憤濁世和表現民生疾苦的《冰柱》、《雪車》。
(四)樊宗師、皇甫湜等具有險怪傾向。
五、韓孟詩派。
(一)除追求雄奇怪異外,以散文化章法、句法入詩,融敘述議論為一體,「既有詩之優美,復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論韓愈》)。
1、熟諳古文章法,尚奇精神和豪放性格,用散文筆調入詩。如《山石》。
2、大量使用長短錯落的散文句法,盡力消融詩文界限。五言如《符讀書城南》「乃一龍一豬」;七言如《送區弘南歸》「嗟我道不能自肥」,有意拗峭句法,使語勢、節奏滯澀不暢,又如《嗟哉董生行》。
(二)直述對人生、社會看法,以議論入詩。《薦士》、《醉贈張秘書》、《汴泗交流贈張僕射》等。
六、反對傳統、銳意創新的貢獻成就。
(一)以宏大膽氣馭詩,賦予詩歌前所未有的力度和超現實色彩;
(二)雕鏤詞句,尚險求奇,營造出獨有的險怪意象;
(三)以文入詩、以議論入詩,開新詩風。清葉燮《原詩》:「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
(四)破壞傳統未建立新的規範。如:
1、用詞造句刻意求新使語意晦澀。
2、對詩材不加簡擇致意象過於醜陋怪誕。
3、大量散文化句式和哲理性議論,破壞詩歌節奏美、形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