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畢業季,李煒教授在中山大學草地音樂會上為學生演唱。
受訪者供圖
新華社北京5月20日電(記者李曉璇)5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學生是我生命的陽光」——「語界忽驚凋巨擘,春風長使憶先生」——追記著名語言學家、中山大學教授李煒》的報導。
2019年5月11日上午,廣州市殯儀館白雲廳,白色的花圈如雲似海、墨書的輓聯鋪天蓋地,上千名中大師生、各界人士自發從四面八方趕到追悼會現場,來送別一位他們深深敬重的好老師——著名語言學家、中山大學中文系李煒教授。
遺像旁邊懸掛的主輓聯「愛母校,愛師友,遍嘗苦辣甜酸,能受天磨,引吭長歌舒浩氣;精語言,精學術,兼擅唱吟念打,忽驚柱折,奠君清淚到黃泉!」出自於中山大學中文系著名學者黃天驥教授之手,滿溢著中山大學的領導、同事們對李煒教授英才早逝的痛惜之情。
擺放在廳堂正中央的花籃上書的「不屈不撓,亦儒亦俠;至情至性,如父如兄」,則是六位已畢業的博士生代表全體授業弟子為恩師獻上的輓辭,訴說著中山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們對李煒教授的深愛與不舍。
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浙江大學、南開大學、南京大學等近百家單位發來唁電,其中香港中文大學、澳門理工學院、高雄中山大學等港澳臺同行不僅高度肯定他的學術成就,更讚譽他振臂呼籲、積極促進粵港澳及海峽兩岸的學術交流。陝西師範大學、西藏民族大學、貴州師範學院深切緬懷了李煒教授為西部高校與廣東高校交流所作的學術貢獻,盛讚他為人豪邁、俠肝義膽、古道熱腸,一身正氣。
「語界忽驚凋巨擘,春風長使憶先生」,李煒教授才59歲就溘然長逝,然而他的學問精神、師範風採長留在中山大學的師生心中。
(小標題)「語言研究南融北合」
李煒教授先師從著名語言學家黃伯榮先生攻讀碩士學位,進入現代漢語研究領域;後又跟隨著名語言學家唐鈺明先生攻讀博士學位,將研究視域拓展到漢語的歷史演變研究。
黃伯榮先生作為主編之一的《現代漢語》,被譽為中國文科教材銷售史上的奇蹟,歷久不衰、暢銷多年,為全國多所高校所選用。在他的晚年有一個心願,就是將《現代漢語》變得更為簡潔明了、生動有趣,讓《現代漢語》能夠為21世紀的中國學生學習本國的語言文字而繼續發揮作用。
為此,李煒教授與其導師黃伯榮先生開始了合作編寫中大本《現代漢語》的工作。該書從籌備到最終面世,從第一版到第二版,從編寫配套學習資料《<現代漢語>學習參考》,再到拍攝《現代漢語》微課、《和你一起做作業》微視頻……
這一工作從2009年一直持續到李煒教授生前的最後一刻。期間,他和編寫組的老師們在中山大學中文系的現代漢語教研室裡開了兩百多場教材編寫和修改討論會,每個周末都是吃著盒飯、喝著咖啡,熬過去的。
李煒教授的博士生劉亞男時任中大本《現代漢語》的編寫組秘書,她至今還記得,2012年春節該書第一版臨近出版,為了書的收尾工作,李煒教授沒有回家過年。大年三十當天工作到傍晚,李煒教授笑著對她說:「妮兒,沒有餃子,咱們還是得吃點面,就吃個泡麵,一起過個年吧!」吃著泡麵,就著《現代漢語》的手稿,師徒倆吃得有津有味,那個除夕,也成為劉亞男一生中最難忘的春節。
2015年李煒教授第一次患病做完大手術之後,也仍然堅持參加這一編寫工作。
同年,這本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教材被評為國家「十二五」規劃教材,香港三聯出版社出版了它的繁體字版,盲文出版社出版了它的盲文版。
「哇!想像一下,盲人朋友們用手來感受《現代漢語》、來學會《現代漢語》,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充滿了詩意?同志們,我們要繼續努力啊,編寫的語言可不能太艱澀難懂了,我們簡明性的編寫原則要注意是連盲人朋友們都能『摸』懂的簡明易懂!」李煒教授跟編寫組的其他七位編委激動地描述他的心情。
為一本教材傾注十年的光陰,千錘百鍊、不斷打磨,在當今社會,殊為不易。在他逝世前,還在組織編寫團隊籌備編寫該書的對外漢語版,為培養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知華友華的漢語人才而殫精竭慮。
國家「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後,李煒教授敏銳地觀察到,「走出去」的中資企業普遍面臨著目標國本土漢語職業人才短缺的瓶頸,而目標國民眾對了解中國文化、掌握使用漢語工作的能力也有著強烈需求,形成一種「雙向剛需」。
於是,他從漢語本體研究與教學出發,帶領團隊全力研發以順暢溝通為根本導向,短期見效、實用性強、職業指向明確的「國際職業漢語培訓及評估標準體系」,致力創製基於漢語本質特徵的、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二語習得理論。
2017年8月,李煒教授主持研發的國際職業漢語培訓及評估標準體系正式通過教育部科技成果評審,這是迄今為止國內語言學界獲得的第一個教育部科技成果。
2018年8月,該項研究又獲得了國家語委科研重點項目的立項。李煒教授曾充滿情懷地說:「『一帶一路,漢語鋪路』。希望能夠通過為海外運營的中資企業提供本土化運營的語言解決方案,幫助更多優秀的中國企業走向世界,築起一帶一路的漢語服務之橋!」
李煒教授常常對學生說:「要把學問寫在大地上。」他認為作為一名現代學者,不能躲在象牙塔裡閉門造車,不能只做為自己而做的學問,而是要做對國家、對社會、對民族、對後代有用的學問。
編寫《現代漢語》如此,研究神經語言學也是如此。
近幾年,他在多年思考漢語多個本質性問題的基礎上,對漢語背後的神經機制也產生了濃厚的研究興趣。
他注意到,罹患失語症與語言認知障礙的人群是一個巨大的群體,而語言學與神經學科、康復學科的合作,對於這些患者的語言恢復、語言治療工作,有著不可預計的作用。於是成立研究團隊開展了相關的研究,並取得了初步的喜人成績。
2018年,中山大學批准撥款在中文系成立中山大學神經語言學教學實驗室,他本人擔任實驗室主任,成立儀式當天他的致辭是這樣說的:
「我們要努力用上最先進的進口設備,學會國際上最先進技術和研究方法,但不能對國外主要基於印歐語的研究思路亦步亦趨,我們要堅信漢語在本質特徵上與印歐語有著重大的差別,我們要做的神經語言學研究,是基於漢語的神經語言學。」
此外,李煒教授對於西北方言中的阿爾泰語化現象也關注多年,多次帶領學生前往蘭州多地調研,正在構思寫作《蘭州方言語法研究》等揭示語言接觸規律的專著。
中山大學周小兵教授聽聞李煒教授逝世,含悲寫下一副輓聯:「語言研究南融北合,教育無疆海闊天空」,從漢語本體研究到《現代漢語》教學,從國際職業漢語培訓再到基於漢語的神經語言學,南融北合、海闊天空,李煒教授確實做到了用一生都在踐行他「把學問寫在大地上」的學術理想。
(小標題)「琉球在日本,希望琉球學在中國」
2003年至2004年,李煒教授在日本大東文化大學任客座教授,歸國之際帶回了清代琉球官話課本數冊。
琉球曾是中國的藩屬國,琉球官話課本就是清代的琉球國人為了跟中國往來、學習當時的漢語官話的教材。
李煒教授認為這些教材能夠客觀真實地反映中琉關係史、漢語海外傳播史,歸國後馬上組織團隊開展研究,他的第一個博士生李丹丹的博士論文題目也定為《清琉球官話課本<人中畫>語言研究》。
為了更好地收集琉球官話課本的相關研究資料,2007年李丹丹申請了國家留學基金委的公派研究生項目前往日本留學。
在尋找日本合作導師時她有兩個選擇,一位是與李煒教授私交甚篤、學術觀點也相近的教授;另一位是與李煒教授不僅素未謀面,而且學術觀點也有差異的教授。
因為後者當時持有的材料與研究的成果更為豐富,李丹丹希望選擇後者,然而不免擔心老師會反對自己去向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學習,因此去系裡找李煒教授聊這個問題時,臉憋得通紅還是不敢說出來。
沒想到,李煒教授見了李丹丹,居然主動提出:「你去跟XX老師學習吧,我們的觀點有一些不一樣,這樣你能夠更加全面地了解琉球官話的國內外研究現狀。」她的眼淚剎那間就衝出了眼眶。
現任暨南大學副教授的李丹丹已經畢業多年,但她至今記得在出發去日本之際,李煒教授對她的囑咐:
「日本關於中國學的研究材料確實非常豐富。我希望你去日本之後,廣納材料、博覽群書,既要努力向日本的學者們學習,也要有獨立的思考精神。學界有一種說法叫『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希望有一天,有人說『琉球在日本,琉球學在中國』。」
自2005年以來,李煒教授的團隊陸續發表與琉球官話相關的論文十數篇,專著兩部,申請到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與重大項目各一項,將琉球官話歸屬為中國南方官話的一種,將琉球官話這一之前少有中國學者涉獵的研究領域推向前沿,取得了研究的國際話語權。
他對琉球官話的研究帶著強烈的使命感,體現了一名現代中國學者的國際視域與家國情懷。北京大學中文系漆永祥教授評價李煒教授在琉球官話方面的研究是「通絕域方言,成傳世宏作」,李煒教授逝世令人痛惜,「繼往遺澤留遐世,從茲名士少斯人」!
(小標題)「學生就是我的子女……」
李煒教授沒有子女,他常常說:「學生就是我的子女,學生就是我的生命。」
李煒教授1985年到中山大學中文系任教,從教34年,給歷屆學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學生們說:只要你聽過他的一堂課,一次講座,甚至只是跟他吃過一次飯,就會被他折服,喜歡並且信賴這位可親可敬的老師。
李煒教授講課生動活潑,把課堂變成舞臺,語言極具感染力,很受大家歡迎。黃天驥先生評價他是「中山大學講課的一張王牌」。
作為老師,李煒教授的傳道授業解惑不只是在課堂上,更在課堂之外。邊吃邊談的「吃談」上課方式成為歷屆學生對他最深刻的回憶。
從路邊的大排檔到法國大餐,從學問方法、生活藝術談到更廣闊的人生,但無論在哪裡,無論是美酒、美食還是音樂藝術,最後都能和語言學完美銜接,都能讓學生感悟到人生哲理。
他說:「文章不是在課堂上教出來的,那是在課後,吃著飯、散著步慢慢談出來的。」因而,在課堂以外,他的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也都留給了自己的學生。許多學生都記得李煒教授請過自己吃飯,甚至有時他一請就是一個班、一個年級。
李煒教授喜歡「吃談」,但從不讓學生買單。這是他不容挑戰的規矩。學生們在讀期間不能打破規矩,就在畢業後帶著禮物來看望他,這時他卻不完全拒絕。
每年在南國荔熟、中秋月圓這兩個時節,畢業的學生會給他送來荔枝和月餅。雖然他自己並不愛吃荔枝和月餅,但因為有好多在讀的學生是從北方來,沒怎麼吃過荔枝,離開家在中秋時節特別期盼團圓,所以他都收下這些禮物,轉分給同學們,讓同學們都能感受到師姐師兄們的關愛,感受到老師們的善意。
課堂上的老師是可敬的,傳授的是理性的知識;「吃談」中老師是可親的,傳遞的是生活的力量。這樣帶著溫度的教育方法,影響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並形成了更大的影響。
一些學生聽了他課堂上講如何利用語言學知識識破電話錄音中的黑話,來辨別犯罪嫌疑人身份,於是畢業後選擇了警察的職業;畢業後成為教師的學生也沿用李煒教授「吃談」的方法,並且貫徹不許學生買單原則,有溫度地用人生經歷為學生答疑解惑,影響更多的學生。
李煒教授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最牽掛的是學生,最大的快樂也來自學生。
他的博士生於曉雷第一次到海外參加學術會議,得到學界肯定,有位老教授鼓勵他說:「曉雷做學問,頗有乃師之風。」
他興衝衝把這句話轉告給李煒教授,李煒教授怕初出茅廬的博士生驕傲,趕緊當頭澆冷水:「那是人家客氣,別太當回事。」隨後又補充說:「那中午吃牛肉麵獎勵你加份肉吧!」後來過了許久,他才告訴於曉雷,他因為這件事偷偷高興了好幾天。
李煒教授不僅關心學生的學業,更關心他們的生活。有段時間他的博士生林夢虹由於哮喘引發肺部感染,一場病下來耽誤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她擔心老師會批評落下學業。
當林夢虹再次見到李煒教授的時候,發現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身體健康。儘管事務繁忙,他還是親自給夢虹聯繫醫生,讓她調理好身體,並安慰她說先把身體養好才是最重要的。
看醫生的那天,李煒教授因為前一天連夜工作很晚才休息,但還是按時趕來,把她鄭重地託付給信賴的醫生。
他對所有的學生視若己出,他給許多博士生的贈言是:「畢業前學術第一,畢業後家庭第一。」要做一流的學術研究,也要過好幸福美滿的人生。
李煒教授愛生如子,他愛每一位學生,也不放棄任何一位學生。每個學生在他心裡都有一個特別的位置,他了解其中的每一個人,儘管每個人的性格各不相同。他對每一位學生的好也是不一樣的,讓每位學生都受到重視。
在李煒教授生病住院期間,他的學生自發輪流到醫院陪護照顧。有些已經成家的博士經常帶上親自做的飯菜去看望老師。只要他身體狀態好,都會把飯菜吃完,並且不吝惜他的讚美:「這是我吃得最好的一頓,吃得最多的一頓,你可千萬不要告訴你其他師姐師妹啊。」學生們聽後都十分開心和欣慰。
在李煒教授去世後學生回憶起來,這才發現他對每個送飯的學生都說過一樣的話。
他的博士生石佩璇回憶起最後一次陪護李煒教授的情況。那天李煒教授從他喜歡的飯店訂來午飯,打開飯菜的一刻,老師立馬跟她說:「趕緊過來,有你最喜歡吃的菜——白切雞,咱們一起吃。」
那時,李老師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但他的胃口和心情都特別好。吃完,他動情地說了句:「以後,我只想和我的學生好好吃白切雞。」聽他這麼說,學生不禁傷感。李煒教授感覺這一點,立馬勸慰她:「你放心,過兩天轉院後,我會有一個質的飛躍,我會慢慢站起來,好起來的!要有信心。」
李煒教授既是傳道授業的導師,也是無微不至的家長,還是推心置腹的摯友。就這樣,三十四度春秋,他對每一屆學生都報以無限的熱情相待,不僅僅把學生當學生,更是當孩子、當家人、當朋友。只可惜,世事無常,這樣一位好老師,被無情的病魔過早地奪去了生命。
李煒教授的好友兼多年工作搭檔、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黨委書記丘國新如此評價李煒:「雖然表面看起來瀟灑粗獷,但骨子裡很有原則、講政治,將思想政治教育貫穿於教學和科研工作中。」
照顧好自己的每一個學生,在他看來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是「比天還大的事」。
在中山大學八十周年校慶晚會上,李煒教授作為晚會的藝術總監專門策劃了一個節目,叫作《學生是我生活的陽光》,這,其實也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寫照;而中山大學2000級本科生的那副輓聯:「一生最愛,煒哥走好!」則是全體學生們對李煒教授最真摯的呼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