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一
在為這本書尋找書名的時候,曾經想到過「死者與生者」。很熟稔,好像就在嘴邊,卻原來是蘇俄作家西蒙諾夫晚年一部長篇的名字。那裡沉澱了他對戰爭的回憶與思考,全部情節不可避免地圍繞著死者與生者體現出來。遠比他在史達林格勒保衛戰同期寫的《日日夜夜》深沉多了。這深沉中有著時間的分量。
我這本書,寫的已是塵封五十年的身邊瑣事和瑣聞,半個世紀過去了,其中涉及的人,許多已經作古,偶有依然健在的生者,也已壽登耄耋,垂垂老矣,包括我自己在內,不必諱言,都將循自然法則以去。如果襲用西蒙諾夫舊題,這就是最表層的意思,一看便明暸的了。
然而,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書中所寫,從開卷前的一九五八、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二年前後,全國籠罩在大饑荒的陰影下,更是陷入死神的控制中。據不完全統計,這四五年非正常死亡人數約三千多萬,大約相當於當時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五上下,遍及大陸各省,從老幼病弱到年輕力壯的青年中年,而以農民和底層居民為主。這樣龐大的死者群,構成了我這本書反映的時代之底色;可悲並可詛咒的,是我和相當大批的城裡人,竟享受著城鄉二元化的蔭庇,同時又受報喜不報憂的輿論蒙蔽,長期對這樣悲慘的實況幾乎一無所知,因而仿佛毫無心肝地苟活著。作為這樣倖存的生者,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感到無地自容。在被遮蔽的死者呻吟或無聲地告別這個世界的背景上,當讀者讀到書中描述的各樣人包括作者的言行、心理和生活瑣事時,不要忘記所有這一切是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什麼樣的地域發生的,從而對其中的曲直、真偽、善惡、美醜做出自己的判斷。
不過,為了避免過於刺激,終於沒有採用這個書名。
但我仍願把考慮書名時有過的片斷思考寫在這裡,供大家參照。
2013年9月28日
二
現在是把這本書命名為《一個戴灰帽子的人》了。
在老中國,有所謂「紅帽子」,原始語義是指在火車站幫旅客提攜行李的工人,他們以一頂紅色的帽子突出身份。後來說當局或警察特務給誰戴了紅帽子,卻是隱指共產黨的嫌疑了。
我們少年時加入中共地下黨外圍組織,笑說我們戴上紅帽子了,是自嘲更是自豪。上世紀五十年代在反右派鬥爭後,在對我的處分決定中正式戴上右派分子這個政治帽子,不禁想起紅帽子之說,轉眼間「紅帽子」變成了「黑帽子」。經過勞動改造,認罪檢討,被摘掉右派帽子,但人前背後還是被人叫作「摘帽右派」。於是悟出頭上還有一頂有形無形的「灰帽子」。至於幾年後又被稱為「黑幫」,重新戴上「黑帽子」達十年之久,那是後話不提。
一個人,如土耳其共產黨員詩人希克梅特說的,「還是那顆心,還是那顆頭顱」,頭上的帽子卻不斷換來換去,無可自豪,只剩自嘲了。
人已老,重數走過的腳印,有了對六十年代「摘帽」時期那幾年的一些回憶。只是圍繞個人生存狀態的如實交代,未曾親歷那段歲月的讀者或可略窺一斑,但還應該交代一句:
我在當時的「摘帽右派」以至在成千上萬的「右派分子」中,其實是「非典型」的。
當時有過一個分六類處置右派分子的政策性規定,第一、二類最重,第五、六類較輕,我屬於第四類,保留公職,撤職、降級降薪、開除黨籍,監督勞動云云。據李維漢回憶,有近二分之一的人被「勞動教養」,關在「大牆」裡,同是「通過勞動改造思想」,他們的遭遇,可比我們在沒有大牆的地方服勞役,嚴酷得多了。
我被摘帽屬於第一批,在大饑荒波及全國之前回到原單位繼續工作。後來又摘了一批人的帽子,基本上是分配外地,基層,遣返回鄉或在勞改場所就地消化,極少能有回北京、回原單位的幸運了。
在同樣劃右的人中間,絕大多數人顛沛流離,輾轉各勞改、勞教場所,風雪邊疆,礦井底層,忍飢挨餓,拼命幹活,生死一線,聽天由命,倖存者有的家庭破碎,有的一身傷病。很快又是十年動亂,到七十年代末,那些一直沒摘右派帽子的才把帽子摘掉。我不但及早生還,且有一枝之棲,苟活多年後,竟得以在有生之年復出,可以重操舊業發表作品,也算是有了一點話語權吧,而我卻不能代言於萬一。比起那些已經過世,或年已七老八十而大半生喪失了一切公民權利的「同案」,我不但可謂不幸中之幸者,甚至可以說簡直在享受著被照顧的優遇了。——我這麼多年做了些什麼,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在依出版方意見,逐頁校改過程中,我作為多年的體制內編輯,也深深體會編輯同仁們的工作艱辛。比如我習慣於文革二字不加引號,累得編輯費了多少添加引號的工夫。多年前我就寫過一篇《何必加引號?》我認為文革或其全稱,作為中國當代史的一個階段性稱謂,已經自然地成為專有名詞,它所指稱是明明白白的。而原初認定應加引號時,大約正在決議「徹底否定文革」之際,以為這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成了使人望而生畏的浩劫,實在有傷於大家一貫認同的革命應有的光輝形象,無產階級也跟著不體面了,所以不該再那麼叫;加上引號,就有了類似「所謂」的意味,即雖叫革命,其實不是真正的革命。但我想,「名從主人」是個鐵律。周作人之作人有違中國人作人的道德,但不能因此叫他為「所謂」周作人,胡長清名為長清卻貪賄俱全一點也不清廉,但也不能因此叫他為「所謂」胡長清。同理,文革作為一定時空中的實體之定名,是一個事實判斷,用不著以「所謂」來表示加以否定的價值判斷。道理如此,但對誰去講呢?讀者看到的,是曾經問過「何必加引號」的作者,這回還是都加了引號。
讀者通達,該是能夠理解和諒解的吧。
邵燕祥 2014年5月17日
《一個戴灰帽子的人》/邵燕祥/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