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崧舟,杭州師範大學教授,特級教師。全國勞動模範、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浙江省十大育人先鋒、中國教育學會傳統文化教育分會副理事長、浙江省教育學會小學語文教學分會副理事長。央視《百家講壇》主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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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語文,無論是讀書還是寫文章,推敲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習慣。
我們的語文書上有一篇關於推敲的課文,題目就叫《推敲》:
唐朝有個詩人叫賈島,早年因家境貧寒,出家當了和尚。一天,賈島去長安城郊外拜訪一個叫李凝的朋友。他沿著山路找了好久,才摸到李凝的家。這時,夜深人靜,月光皎潔,他的敲門聲驚醒了樹上沉睡的小鳥。不巧,這天李凝不在家,賈島就把一首《題李凝幽居》的詩留了下來。
第二天,賈島獨自騎著毛驢返回長安。半路上,他想起昨夜即興寫成的那首小詩,覺得「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中的「推」字用得不夠妥帖,或許改用「敲」字更恰當些。賈島騎著毛驢,一邊吟哦,一邊做著敲門、推門的動作,不知不覺進了長安城。大街上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都感到十分好笑。
這時,正在京城做官的韓愈,在儀仗隊的簇擁下迎面而來。行人、車輛都紛紛避讓,賈島騎在毛驢上比比劃劃,竟然闖進了儀仗隊中。
兩個差人將賈島帶到韓愈面前。韓愈問:「你為何衝撞我的儀仗隊?」
賈島回答道:「我正在斟酌詩裡的一個字眼兒,無意間衝撞了大駕,求您寬恕。」
接著,賈島就把自己寫詩的事告訴了韓愈,並說自己正在猶豫不決,不知道是用「推」好,還是用「敲」好。韓愈也是一位著名的詩人,便很有興致地思索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對賈島說:「還是用『敲』字更好些。月夜訪友,即使友人家門沒有閂,也不能莽撞推門,敲門表明你是一個懂得禮貌的人。再說,用『敲』字更能襯託出月夜的寧靜,讀起來也響亮些。」賈島聽了,連連點頭。
後來,人們就把在寫詩和作文時斟酌文字叫做「推敲」。
賈島的這個推敲的故事,可以說家喻戶曉、盡人皆知。那麼,這個故事帶給我們哪些啟示呢?
第一,推敲是一種「想要更好」的超越。
賈島的那首《題李凝幽居》其實已經寫成了,換作一般人,根本不會重現拿起來再費思量,何苦呢?但賈島不是,他偏偏喜歡這樣的「苦」:覺得「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中的「推」字用得不夠妥帖,或許改用「敲」字更恰當些。賈島對「推」字不滿意,顯然,他想更好地表達詩意。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去做,這個念頭完全來自賈島的內心。我們可以說,推敲就是一種精益求精的態度,一種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追求。
第二,推敲是一種敢於否定自我的勇氣。
詩是賈島自己寫的,那時,賈島還不知道李凝對這首詩的感受和看法。但是,賈島能迅速抽身而出,由作者轉身為讀者,帶著一種批判性思維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覺得「推」字不妥。那一刻,賈島顯然沒有顧忌自己的頭銜、名譽、聲望,這是一種勇氣,一種直面自我、否定自我的勇氣。換了別人,我是偶像、我是大咖、我是名家,那我的作品就是標杆、就是尺度、就是教科書,還用得著這樣折騰自己、折磨自己、撕裂自己嗎?
第三,推敲是一種心無旁騖的專注。
從推敲的那一刻起,賈島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忘了時間、忘了自己。騎著毛驢走進長安城,是不知不覺的,因為他的心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大街上的人看到他的樣子都覺得好笑,賈島則根本沒有看見這些好笑的人,因為他的心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韓愈的儀仗隊過來了,要聲勢有聲勢,要威嚴有威嚴,賈島應該如夢初醒、大驚失色,迅速、立刻、馬上作出避讓才是,但是,他不但不像行人、車輛那樣紛紛避讓,竟然迎面闖進儀仗隊,因為他的心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
作家茨威格從雕塑大師羅丹的工作室回來後,曾經發出這樣的感慨:「從那時起,我知道人類的一切工作,如果值得去做,而且要做得好,就應該全神貫注。」只有對推敲本身保持一種心無旁騖、聚精會神的專注,推敲才能邁向一種永無止境的超越。
第四,推敲是一種學而不厭的謙遜。
賈島主動把自己寫詩的事情告訴韓愈,說自己正在猶豫不決,不知道是用「推」好,還是用「敲」好。顯然,賈島並沒有一味地鑽牛角尖,既不是高傲地拒人於千裡之外,也不是媚俗地裝出一副虛懷若谷的模樣,而是在自己感覺確實無力作出選擇的時候,真誠地向韓愈請教。這種求知若渴、敏而好學的態度,遠比推敲本身更有意義。
第五,推敲是一種不斷積澱的底蘊。
從表面上看,推敲只是在甄別和選擇不同的字眼,似乎是一個方法和技巧的問題。其實不然,甄別和選擇的背後,支撐它們的不是方法和技巧,而是學養和底蘊。我們看,詩是賈島寫的,體驗和經歷都是賈島自己的,但是對於「推敲」,賈島卻推來敲去、猶豫不決。因為,賈島對「推敲」的推敲,只是停留在動作的層面。我們再看韓愈,無論是推敲與教養之間關係的考量,還是推敲在內容和形式上對詩境表現效果的解析,都是跟一個人的學養和底蘊密切相關的。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推敲是一個人學養和底蘊的直接外化。
第六,推敲更是一種唯真理是從的獨立精神。
賈島後來聽了韓愈的建議之後連連點頭,並最終採納了韓愈的建議。於是,就有了我們現在讀到的這首《題李凝幽居》——
閒居少鄰並,草逕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賈島之所以接受韓愈的建議,跟韓愈是一個大官沒有關係,跟韓愈是一位大詩人也沒有直接關係。唯一有關係的,就是韓愈說得在理。在韓愈看來,用「敲」字至少有三個理由:第一,敲門顯出作者的教養,禮不僅是一種外在的行為,更是一種內在的敬意,敲門敲出的是對友人的敬意;第二,敲門聲恰恰反襯了幽居的寧靜,與全詩的意境相吻合;第三,「敲」字的發音顯得響亮綿長;「推」字的發音就顯得輕短低沉。而選擇敲,也是出於發聲響亮能反襯月夜寧靜的考慮,並不是說讀起來響亮的都是好字、低沉的都是壞字。顯然,韓愈的理,賈島是接受的,從「連連點頭」來看,這份接受是心悅誠服的。唯真理是從,是推敲的靈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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