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淳一。 田志凌 攝
《失樂園》,(日)渡邊淳一著,竺家榮譯,作家出版社2010年4月版,33.00元。
《復樂園》,(日)渡邊淳一著,竺家榮譯,作家出版社2010年1月版,29.00元。
《紅花》,(日)渡邊淳一著,茹楊譯,作家出版社2009年10月版,29.00元。
渡邊淳一看起來絲毫不像77歲的老人,他頭髮花白,但帥氣,精神奕奕。他告訴記者「我現在還在談戀愛」。他戴眼鏡,穿深藍色西服,淺色襯衣,領口別著一枚羽毛狀的白色胸針,低調而莊重,說話時喜歡抱著胳膊。
「我還對很多事情抱著好奇,」渡邊毫不諱言地說,比如他會好奇現場的記者,猜測他們有過怎樣的情感經歷和性愛經驗。現場的記者們都啞口無言,渡邊解釋:「我的工作就是最大程度地關注人的真實性。」
採訪結束時,渡邊不客氣地指著現場的記者們抱怨:「中國的記者都太年輕了,在日本,我們有四十多歲的記者,甚至五六十歲的記者,不同的年齡能夠問出許多不一樣的問題。」
下午,渡邊和海巖來了一場關於「情愛寫作」的對話。海巖對《失樂園》中兩個戀人臨死前的一場性愛描寫大加讚賞。「應該說我非常驚訝……我們人類能夠在靈魂與肉體的結合方面,能夠在生與死的解脫方面,達到如此激烈、如此極致的一個境界,這是我對人生的一個新的認識和感受。」這讓渡邊大為高興,深有遇見知己之感。
1997年,渡邊創作的《失樂園》因為描寫中年人的婚外情感與欲望轟動一時。以至於日本一些主婦集結到他的住宅外面遊行抗議,「如果屈服我就寫不了書了。」時隔13年,渡邊再次來華,最讓他興奮的是,新的中文版《失樂園》恢復了當年因為歷史原因被刪去的3萬字,是一個真正的「全本」。而這三萬字幾乎全與「男歡女愛」的性描寫有關。
作家出版社在提供給記者的新聞資料裡一再表態,出版這一全譯本經過了慎重的考慮,「刪掉這些(性愛)文字……對於其主題呈現的豐富性,對渡邊文學思想呈現的深刻性,都有不小的傷害。」
當南都記者問到這個問題時,渡邊說,他想表達性愛到達極致後人性深處恐怖的一面。描寫性愛的關鍵在於,是以一種非常拙劣的文字去挑逗讀者,還是以比較高雅的文字去冷靜地描寫兩性人物間的心理變化,這有本質的區別。
「寫好性愛其實是非常難的,很考一個作家的功力。」渡邊很直率地稱,日本有很多小說家和作家,但能把性愛描寫達到很豐富、很到位卻沒有幾個人。言語間毫不掩飾自得之意。
此次來華,渡邊除了籤售新書,與海巖對話,參與世博的論壇,還跟中國作協主席鐵凝有一次會面。一見面,渡邊就向鐵凝抱怨中國盜版太厲害,令他心灰意冷。《失樂園》多年來在中國一直是盜版的重災區,2008年,渡邊在中國打了幾場維權官司,和文化藝術出版社的官司以和解告終,而與珠海出版社的官司則以勝訴告終,對方賠了渡邊67萬元人民幣。
這次一到中國,渡邊看到《失樂園》、《愛的流放地》的盜版書仍是街頭路邊各盜版書攤的常客,頓感失落。鐵凝安慰渡邊,出版環境正日益改善和進步,問題一定會得到解決。
今年,渡邊將自己包括《失樂園》中文全譯本等10部作品的版權籤給了作家出版社,有《男人這東西》、《女人這東西》、《復樂園》、《紅花》、《情慾課》等,以及兩本醫書《治病還得靠西醫》———渡邊的專業和職業本來是醫生。其中後面五本都是首次在國內出版。
《失樂園》是根據渡邊的一段真實感情經歷寫出的。渡邊曾在自傳中詳細介紹了自己與凜子的原型———一位插畫藝術家的婚外戀情。在《失樂園》裡,他設計了一個悲慘的結局:兩位主人公最終自殺殉情。在渡邊看來,死能使愛得到升華,這並非悲劇。「正是因為當年我自己沒有這個勇氣(死),所以我才在小說裡如此設計。」
雖然已經77歲,渡邊說自己還在談戀愛,「如果一個人對異性都失去了興趣,那他就是徹底衰老了。」
對話
愛情最極致時,死是最好結局
南方都市報:當年《失樂園》面世後為何有那麼大的反響?
渡邊淳一:上世紀90年代日本物質生活非常優越,日本的男女戀愛、夫妻生活看上去豐富多彩,第三者、外遇這樣的氛圍也開始濃厚起來。但是同時,都市人在心靈上、精神上總感覺到某種失落,缺少一種什麼東西。
曾經有人問我這本書為什麼暢銷?我說,因為雖然日本人的生活豐裕、安定,卻缺少那種如醉如痴、全身心投入的轟轟烈烈的愛,都市人內心深處處於失落、不滿足的狀態。這本書正好是大家所需求的。在這種社會氛圍背景下,我寫了《失樂園》,在《日經新聞》連載了一年很受歡迎,出版後賣出三百萬冊。
南都:為什麼要設置一個殉情的結局?
渡邊淳一:當時寫這本書的動機,是想探討一個問題:雙方都有家庭的男女,在婚外熱戀最後到愛到極致,會遇到什麼問題,最後結果會怎樣?
很多讀者都有一個願望,認為愛到那樣的極致,可以組織家庭結婚然後延續,不是更好嗎?然而書中的主人公已經對婚姻生活完全失望,他們擔心現在的熱戀會被日常生活消磨掉。這樣的一對男女體會到了巔峰的愛,在愛情最極致的時候選擇死是最好的結局。死亡能使愛情得到升華和永恆。如果他們結婚,那愛情必然最後就被消磨光了。
南都:這部小說跟你的親身經歷有關?
渡邊淳一:寫戀愛小說,如果作家自身沒有真實感受是寫不出那種極致的感情的,在這部小說之前,我有過一次愛的深刻體驗。我自己在某個階段曾經追尋極致的愛情,但自己沒有勇氣(死),迫於周邊的家庭關係,只能把它寫成小說。如果當初我選擇追尋極致的愛情,那就沒有《失樂園》這本小說了。
我寫的不僅僅是婚外戀的問題,我關心的是愛的轉變,人的本性是:沒有永久的愛。很多人在日本過著物質豐富的生活,生活有保障,在一定年齡結婚生子,但他們並沒有滿足感。我的小說只是給出一個提示,不是標準答案。我希望這本小說能讓讀者聯想到自己的人生,愛對自己意味著什麼,如何去解決愛的問題,給他們創造一個思考的契機,這就足以使我欣慰了。
南都:為什麼要關注中年人的情感生活?
渡邊淳一:對人性的研究和發現能激發我產生新的創作欲望。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已經四十歲了,中年人的愛是最痛苦、最辛苦,最複雜的。它更有人性的深度,值得去寫。年輕人戀愛結婚,會得到周圍人的祝福,沒有什麼阻力。而中年人上有父母、下有孩子,有自己的丈夫,妻子,以及工作環境人際關係。在這樣複雜的背景下兩個人要實現純粹的愛,這是一種難度很大的挑戰。就像我們的父母也有很多困惑、衝突,表面看上去很平靜,其實卻失去愛的熱情,內心深處很多矛盾糾葛。我希望通過《失樂園》告訴不同年齡的人去面對自己真實的人生。
南都:為什麼小說中要有那麼多性愛的描寫,你怎樣看待性與愛的關係?
渡邊淳一:我感到人類已經迷失了自己的原點,他們不知道在高度發達的文明社會的反向極上,我們人類充其量不過是動物。既然作為生命的物體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們就應該讓自己的生命更加燦爛,重新喚回生物本應有的雌與雄的生命光輝。
在中年人的愛情中,性佔了很大的部分。我在《失樂園》裡講述的性愛具有雙重的內容:罪惡感和快樂感,它們同時藏在人的心理深處。人們在追求不軌的愛情時,往往會面臨快樂的極致和罪惡感的極致。我希望這樣的寫作讓大家知道在性的層面裡蘊藏著一個無限的深淵,是非常恐怖的一個領域。
性是情愛的終極表現。我在小說中寫性並不是想誘惑讀者,不是為了煽情而寫,而是想通過性愛場面的描寫讓讀者感受到性愛本身的恐怖可怕,使讀者聯想到死亡的內容。
南都:在日本,讀者是如何評價你在小說中的性愛描寫的?
渡邊淳一:《失樂園》出來以後,很多讀者認為我對性愛的寫作有新意和獨特的一面。在日本有很多小說家和作家,但能把性愛描寫達到很豐富、很到位卻沒有多少人。有的人寫性愛寫得很淫穢,如果想寫得很純潔、乾淨、純粹其實很難。
這次在中國出全譯本,我非常高興。我希望中國讀者能感受到什麼是愛、什麼是男女性的交流、怎麼樣得到兩性之間的身心融合、思考自己對愛的理解。
對異性失去興趣,會很快衰老
南都:你會不會擔心別人只是出於感官目的來看你的書?
渡邊淳一:讀書的人用什麼樣的眼光去讀書是出於各人自身的水準。不同的眼睛、不同的心靈會讀出不同的境界,不同人的需求看到這本書也會找到不同的答案。我覺得都是正常的。我很高興我的書是暢銷書,可以有更多的人讀,對人性產生思考。
南都:您已經77歲,與寫《失樂園》時相比,現在關注的感情問題有什麼不同?
渡邊淳一:我剛寫的新小說《孤舟》,主要是描寫那些60歲退休的男人回家後面對妻子的感情困惑。現在日本65歲以上的老人佔25%,四個人之中就有一個老人,這在日本是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很多工作一輩子的老年人在忽然沒有工作後不知所措,回家後不知如何處理與妻子的情感和孩子關係。所以我想探討退休後老人的情感生活所面臨的各種各樣問題。
希望大家不要把《失樂園》定義成我對婚姻、對愛情唯一的看法。我在日本寫了四十年的小說,《失樂園》寫的是十幾年前我對愛的極致體驗。40多年間我有各種不同的人生體驗、對人生的思考,一共寫了100多本書。隨著人生狀況的不斷改變,我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寫不同的愛情。所以我現在就描寫60歲以後的感情問題。
南都:那你在不同年齡的情感生活狀態也在變化?
渡邊淳一:我最不喜歡用年齡來規劃人生,我喜歡做與年齡不相符的事情。比如別人到70歲都退休了,但我還在努力寫作,而且依然充滿好奇心。而且我現在還在談戀愛。
以前我做醫生,有個80歲的老校長住院,總在護士給他量體溫的時候抓住護士的手,偷偷看她的胸部。護士跑來給我抱怨,我告訴她:他都那麼大年紀了,讓他看一下有什麼關係?我認為這是支撐他活著的生命力。還有個例子,一個雙腿癱瘓的老太太在醫院做保健,每天說自己這裡不舒服那裡不舒服,總叫醫院一個很帥的小夥子給她按摩。我也認為這是延長她生命的一種力量。
不管做醫生或者作為作家,我的工作就是最大程度地關注人的真實性。人的一生需要對異性有感覺,這樣的人才有生命力,如果對異性失去興趣,那就會很快衰老了。
南都:你是學醫出身的,為什麼選擇寫作?
渡邊淳一:作為醫生工作很重要,但我當年作為一個外科醫生只能治療眼前的個別病人,一天最多能治療十個病人。寫小說卻能給更多的人帶來思考,打動更多的人,而且我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文學。
南都:你關注中國的什麼問題?
渡邊淳一:中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國,近年來的高速發展受到世界的矚目,我關注的是中國人個人的下一步,怎麼樣找到屬於自己幸福的人生方式。
採寫:
南都記者田志凌實習生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