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石嫣在中國創辦了第一家CSA(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社區支持農業)農園,種植綠色蔬菜,不通過中介,農民和消費者直接對接。如今,這一模式的農場在中國已經擴大到了500多家。這些年,石嫣的生活有哪些改變?綠色農產品到達百姓餐桌的路程是否順暢?在順義農場,石嫣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素麵朝天的農場
慢吞吞的羊群踏著與城市人滿擰的步子擋在路中央,早春二月,陽光在淡霾中稀疏地灑下,車在距離北京城區70公裡的柳戶莊村繼續向前,路邊一片白花花的大棚就是石嫣的順義農場。
這是石嫣繼「小毛驢」、「通州基地」之後的第三件作品。
把前一天的剩飯丟給咕咕叫著的烏雞,石嫣在「分享收穫」四個大字下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名片上印著她的兩個身份:博士、掌柜的。辦公室像本人一樣樸素,屋後是26個大棚,佔地40畝。安全起見,草莓大棚還專門上了鎖。
2008年,作為中國第一位公費出國插隊的學生,石嫣在美國一家CSA農場做了半年「準農民」,回國後,在北京創辦了「小毛驢市民農園」。2012年,她離開小毛驢第二次創業,獨立經營「分享收穫」。
20世紀60年代,作為有票才能購買的「稀缺品」,農藥化肥進入中國人的生活,食品安全成了中國人慾罷不能的問題。石嫣「務農」,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食品安全和土壤汙染的憂心。
「在一個好的農作物生產環境中,人們是不太在意綠色、有機這些理念的。」石嫣說,「如果以人為本,除了追求產量,還要考慮土地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後會不會受到破壞,耕作方式是否可持續。」
「分享收穫」並不是「小毛驢」的簡單複製。當年,「小毛驢」由政府出資,拿著現有的資金「攤一張大餅」。如今,「掌柜的」坦言,「錢出在自己身上,必須精打細算。」
讓石嫣欣慰的是,依靠口口相傳,目前,「分享收穫」擁有500戶會員,兩年多來,收入至少持平,且有盈利。
這是一家大門敞開的農場,從種植到生長全程監控。
土家族青年秦熱向記者展示了他的作品—18000多隻「菌棒」,偌大的大棚中,這些菌棒正在「抽絲」。再過幾天,菌絲會爬出一朵朵蘑菇。
冬日的中午,溫度可達23度,夜間則降到不足10度,農作物上的棉被要掀了蓋,蓋了掀。即使這樣,溫度掌控有時也有意外。控制不好,秧苗會被燒壞,燒壞的秧苗任其腐爛,慢慢發酵,便成了肥料。除此之外,沼液、剩飯剩菜等液體肥在這裡隨處可見。
大棚裡,椰糠被用來育苗,免去了大面積生蟲之虞。偶爾,菜生了蟲子,則採用休耕間作、生物防治,粘蟲板、防蟲網等措施,斷然不會下「化學噴霧」。因為層層把關,這裡的蔬菜素麵朝天,「長相」也許不比那些做過手腳的好看,但卻被人吃出了「早早年的味道」。
CSA怎麼玩
隨著石嫣的示範,一批以「耕農田、耕心田」為信念的CSA農場相繼誕生。目前中國大約有500家,北京有50多家。
CSA說白了,就是「把有機蔬菜配送到消費者家裡」,取消中間商,讓農民與消費者對接,共同承擔風險,分享利益。目標是實現「永續農業」,強調生態系統的自我循環和可持續發展。
石嫣透露,「分享收穫」有三個內容:直銷、友好、本地。消費者預先付費,不用貸款,「對於前期沒有多少資金的中小型農場,這一模式非常適用。」
談及CSA的責任,石嫣流露出農夫的率真,「賣家是生產者,直接面對消費者,這樣更可以為自己的產品負責。」
「食在當季,食在當地」是CSA的理念,石嫣說,該理念不鼓勵消費進口產品,因為農作物在採摘加工的過程中有很多營養的損耗,還會有食品安全的風險。
「把錢付到村裡,你能看到自己所在地區的改變。未來,如果北京地區的農民都能生產健康農產品,那麼北京市民也會因此而受益,同時受益的還有環境。」
石嫣和先生程存旺曾共同就讀於「三農」專家溫鐵軍的門下,他們在農場成婚,婚宴食材都是自家地裡的蔬菜,而新娘石嫣則「拿著一顆西蘭花就把自己嫁了」。
兩人聯手打造了很多產品,其中之一是共同翻譯了富蘭克林·H·金的名著《四千年農夫》。石嫣說,這部探討東方農業模式的作品是引發世界有機農業的一個原因。
100多年前,作為美國土壤局局長的富蘭克林·H·金來到上海,看到清晨黃浦江的船隻把上海人的糞便運到郊區作肥料,讓他深受觸動。
「當時,中國的城市還沒有西方發達的地下水系統,但是似乎沒有想像中的疾病發生。當地人有自己的方式,比如吃加熱食物,垃圾被重複利用等。」石嫣說。
19世紀,人們便開始思考農業方式的可持續性。讓作者好奇的是,幾千年來中國養活了如此多的人口,在耕作過程中,儘管有水土流失的現象,但是並沒有出現美國耕作史上土壤碳含量下降一半的情況。
「那個年代,他們用的化學品比中國要多,後來出現了很多環保運動,針對的都是當時的環境問題。」
令石嫣惋惜的是,目前,實驗室技術比100年前要強很多,但是農民的智慧並沒有太大長進。
「看到病蟲害,他們只想到用農藥去噴,不去想是否這塊地有什麼問題,明年是不是不應該再種這種東西了,是不是應該改良一下土壤,或者讓大棚通通風……有人說農民被弱智化了。」
石嫣反問,「農民生產真的需要那麼多技術嗎?」不需要回答,她自己已經給出了答案,「很多實實在在的生產方式其實已經生產出足夠好的東西了。」
小是美好的
「食品安全問題不僅僅是對於我們吃的安全的挑戰,甚至對於社會的可持續發展都是一個嚴峻的挑戰。」在2014年舉行的第六屆全國社區互助農業(CSA)大會上,直抒胸臆的石嫣如此總結。
在中國,食品管理有關部門是挨罵最多的政府部門之一。隨著這類「煩人問題」的不斷凸顯,有機農業似乎成了解決食品安全的「良藥」。一些商界名人紛紛涉足農業。但由於綠色農產品價格昂貴,在中國,消費人群一直有限。
石嫣認為,北京有能力消費綠色農產品的人至少佔40%,但是各種「不必需」的開支增加了他們的壓力,「比如買了房後還想換一套更大的,總是處於還貸的過程中。」
在「分享收穫」,一個三口之家肉蛋菜全部預訂,每月約1200元,如果不介意它的單調性(多是季節菜),每天「吃有機」並非夢想。
有人種菜,仰仗於有人認領,這是一個彼此支持的循環系統,在CSA模式中,所謂互相信任,幾乎是手背手心的關係。
採訪的前一天,石嫣「進城」錄製節目,順便逛了下大型超市。超市裡的熟食區正在把前幾天剩下的食品丟掉,恰好被石嫣看到。
平時生活在村裡,石嫣不覺得「缺什麼」,東西有效利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比如我家前幾天的剩粥可以拿來餵雞。」但在大城市,這卻是一件不好操控的事情。
類似的情況,她在美國農場的那對夫婦「會事先跟當地的烘焙店說好,把兩天後要扔掉的麵包以低價買進。」
新生代在衣食無缺的環境中長大,對食品缺乏感恩之心,而年輕人回鄉務農更是一件十分「逆襲」的舉動。石嫣坦言,「我們遇到的困難是整個農業的困難。團隊的流動性較大,在農場工作,未來成家後孩子教育怎麼辦,這都是比較實際的問題。」
相對於中國土地上密密麻麻分布著的380萬個自然村,500多家CSA是一個非常小的數字。石嫣並不在意自己的農場有多大,讓她感慨的是,現階段,大多數人並不接受「小是美好的」理念。
一般人認為大規模的農業生產方式,大型流通的超市才能解決城市人的飲食問題,石嫣說,「這種方式可能風險更大。」
在美國實習那會兒,當地的農場只有30名會員。如今,石嫣的農場已經足夠讓那對美國農場夫婦驚訝。
「這確實是價值觀和思路的不同,他們並不追求規模。」而在中國,規模是一個情結。
「我們模仿的是美國大農場的模式,你有50畝土地,未來應該有5萬畝,一個人來操控,這種模式其實不適合東亞國家。」石嫣說。
在給石嫣的著作《我在美國當農民》所寫的序中,導師溫鐵軍認為,「越是規模化的大型現代種植業、畜牧業,造成的汙染越嚴重。」近年來,蔬菜瓜果出現問題,與規模化有著必然的聯繫。
考察了很多國家,看了諸多食品流通生產模式,石嫣認為:「我們的弱不在於生產不出好的東西,而在於農民沒有組織。」她覺得,農民只是「被大資本決定的食品系統鏈條中的一個環節,而這個鏈條的最終產品與生產者的距離將越來越遠。」
她舉例說,在日本、韓國等國家,個體生產者的土地面積都很小,組織力量卻非常大。「比如,一個合作社可以管理下屬100多個擁有40多畝土地的農戶。」
資本和勞動力之間的排斥也是石嫣的關注點。「比如我有5萬畝地,用拖拉機替代幾十個農民,未來生活在這裡的農民只能進城,或者在城鄉結合部找工作,最終結果甚至還不如現在農民的生活。」
石嫣認為,未來中國農業的方向,不是讓農民出去,而是把他們有效地組織起來。
在「分享收穫」的宣傳冊中,石嫣寫道,「每5戶消費者加入,就可以讓一畝土地脫毒;每10戶消費者加入,就可以讓一個農民健康耕作;每100戶消費者加入,就可以讓5個年輕人留在鄉村工作;每1000戶消費者加入,就可以有一個更可持續發展的鄉村。」
在回答CSA今後是否會複製很多時,石嫣說,不管是哪一種模式,一旦控制了生產方式就會出現問題。「從生態學的角度來說,還是多元化的生產方式和流通方式最為理想。」
2015年11月,全球第六屆CSA會議將在北京舉行,作為國際社會農業聯盟副主席,石嫣將更深入地投身到自己的角色中。她希望更多人關注CSA,「分享收穫」的背後,是「綠色」、「永續」等理念的傳遞。
「你要實現什麼理念,自己先要活出來。」說起這些,「掌柜的」臉上帶著這個年齡少有的淡定。